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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48 章 那年水秀山青(1 / 1)

子徽仪崩溃地蜷缩在车里,两眼呆呆看着自己双手上的血痕,失魂落魄。当真正确认了这件伤害已为事实时,子徽仪身心巨悚!

他是以爱之名舍身做暗桩,而今却将自己心爱之人伤害到这种地步,可怜的少年根本无法接受这件事,对自己巨大的否定铺天盖地而来,他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尖声指责自己!愧悔变成咆哮的海浪,在这方寸车厢中淹没了他,他挣扎,窒息,无法逃离。

艰难喘息之间,他最后抬手,看了眼手上的血痕,一道暗红绳索绞在他脖颈,猛力收紧,他崩溃着栽倒在车中。

巨大的刺激与池水的阴寒下,子徽仪病了。

他病得很迅猛,很重,不过一个晚上,便高烧到昏迷,失去了神智。在高热疼痛间痛苦喘息时,子徽仪显得格外脆弱,然而无论他多么难受,他都忍着,没有流泪,至多至多,在唇齿间溢出一声委屈的哽咽声音。真像一只不肯展露脆弱苦苦强撑的小兽。

眼泪是无用的,他从小便知道。

流再多的泪,发出再凄惨的哭声,也挽回不了任何。死去的人不会复生,离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。

哪怕泪水汇聚,流淌成无尽的河,既定的命运仍不会为它有分毫的移让。世事碾泪河而去,横断过往,逼迫人面对曲折崎岖的来日。

不愿走,也不得不走。哭着用手扒在地上,声嘶力竭地挣扎,也得走。世事不会怜惜你,旁人更不会。日月车轮滚滚向前,过去永不复来,若栖蜷于过去不愿向前,就会被碾压而过,成为车轮下的一道遗影,伴着尘灰向前,终究也要走。

所以子徽仪不愿再流泪。

因为无用。

故而被心上人刁难,他不哭。被人误解,他不哭。被人奚落讥讽,他不哭。入宫被皇太夫欺负,日夜抄经,克扣吃用,在宫里挨了巴掌,无处倾诉,他不哭。入相府,小小年纪孤身离家,在无所依靠的豪门深宅中,被当器皿一样灌输课业、知识,日复一日地为获得某个贵人的青睐而辛苦修习,他不哭。他都不哭。

再早之前呢?

还是哭的。

那时爹娘还在。

高烧也不都是坏的,烧得昏了,他就能见到父亲母亲。他很久没见到他们了,都快忘记他们的样子了。

炙昏神智,坠入回忆深处,子徽仪在辛苦病热中,回到了他轻松愉快的幼年。

那时的清阳,山是很青的。

-

子徽仪是因爱降生的孩子。

子徽仪的母亲子明姝,是子家那位祖坟冒青烟的人杰,京中子老太师亲妹的女儿,和子丞相一样,子明姝也是她母亲唯一的女儿。

也不知怎地,子家嫡系的女嗣就是不多。子明姝上头有两个哥哥,相差五岁,她母亲为了生个女儿,拼命纳侍、烧香,终于在三十时生下了子明姝。

子明姝出生那天,她母亲喜极而泣:“我家有后了!”

因生得晚,子明姝在同辈人里年岁也小,她家又只这一个女,那真是如珠似宝地护着。万幸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,一路顺当长大了,非但如此,不知是不是像姨母的关系,子明姝读书还很好。

她初次科考便中了举,虽不是拔尖的首位,但亚魁却也是极好的成绩了,喜得她母亲拍手大笑曰:“我儿来日必效阿娣!”

子明姝当时在一旁听着,只一笑而过。在她眼里,人生要找寻自己的意义。姨母功成名就自然是好,但她又不是姨母。效仿姨母,还不如她手里这颗橘子重要。

可显然她母亲不这样想。见她学业初有成就,便张罗着要给她结门好亲了。

子明姝一向很有主意,但这次居然没有反对,因为她也觉得自己该找个郎君了。她也正值妙龄,大好青春却埋头苦读,有时看到街上有情人挽手而过,说不羡慕是假的。

于是当听到母亲要议亲时,她立刻点头道:“好极了。”

关于未来郎君该找什么样的,她母亲说:“要家世好,男德好,最好有宜女相,可以旺女孙的。”

她父亲说:“人知书达礼些,温顺些,懂体贴人,若像你母亲说的,能旺子孙就更好了。”

子明姝只有一句:“要漂亮的。”

她母亲道:“……儿啊,要求是否有些过于直白了?”

她父亲道:“肤浅!”

子明姝理直气壮道:“我就这样肤浅。”

说要找漂亮的,她就要找漂亮的,不但要找,还要找最漂亮的。

家里有人来问她也不害臊,摇头晃脑道:“人大自然慕少艾,古今英豪皆惜美,此乃人之常情……俗啊?你说我俗我就俗呗,我就是个大俗人啊。

什么?德行为首?放屁,别来这套!就要漂亮的,越漂亮越好!”

她非要最漂亮的,一副不还价的样子,家里人便犯了难。难的倒不是难找美人……

在清阳,若论谁是最漂亮的女子,人们恐怕要争论一番,可要问谁是最漂亮的男子,那么清阳无论是谁,都会说出一个名字——云神音。

云神音是当时清阳远近闻名的美人,有人曾说他甚至称得上是清阳第一美人。

出身书香门第,年华正妙,玉容仙姿,仪止端方。

然而,这样的大美人直到十六也没人上门议过亲。

这就怪了,云神音母家虽非富贵,却也是诗书人家,兼之貌美,如何无人求娶?

原来啊,这云神音是当地出了名的“不吉”。

也是他命不好。云神音是家中第六个孩子,他母亲生养头五个时都还好,偏偏到他时出了意外,六个月便发作早产,他母亲难产一夜,在娩下一子后,血崩离世。

给这个孱弱的婴儿,她只留下了一句话:“惟愿诸神慈怜我儿,不使稚音早绝。”

当时婴孩虚弱,俨然不长久,云家人自此遗言择二字而名之,本作不好打算,却不想上天有好生之德,终究叫他挺了过来,一年年竟也长大了。

只是云神音虽然长大,但到底还是体弱多病,终年不能离汤药。

一个六月难产而生的孩子,克死了母亲,还常年服药,几件事加在一起,一来二去,大家便都传开了,这个孩子不吉。

甚至有人断言,此子羸弱,不利子孙。

想要多女多福的,不能娶他。

子明姝在家中坚持要找漂亮男子,那媒人们不免会提及云神音,然而不出意外,当即便叫她父母否决了。她问原因,众人便将此事讲与她。

听完后,子明姝说:“还有这么邪乎的人?我要去看看。”

家中阻拦,她也严肃说:“只是去看看有多邪乎,绝不是好奇他的美貌。”

她母亲说:“好奇什么都不许去!”

子明姝说好好好,当天下午就递了拜帖去。

云家当年主事人早早故去,家里而今是她的孩子们管事,或许他们心里对这个弟弟的情感也十分复杂,平日里对他不短吃用,却也并不多怜惜。对他的婚事及来日也不上心,子明姝递拜帖去,他们也不问根由,很快同意了,仿佛急于打发。子明姝几乎不费什么力就见到了这位不吉的美人。

遇见云神音那天,盛夏将尽。

沉闷的暑气被寥寥蝉鸣分割,在她看见云神音的那一刻,秋风穿街而过,将暑热荡吹无存,天地在那一刻洒下清凉。

子明姝的心静了。

竹柏影下,皎白的少年站在院中,极认真地擦拭着一把檀衣,一旁晾着许多擦拭过的木桌椅,带着未干的水迹,在日光下折射细碎的金光,像一片片小小的湖泊。

他的衣袖挽起,用襻膊系着,露出两只雪白如玉的胳膊,在动作间现出好看的线条,如秀美的山峦。一大群闪亮的小光湖围绕着他,将无数光投在他皓白如凝脂的肌肤上,是一片璀璨的天。

他在劳务,显然已干了许久,胳膊动作略缓,似是酸痛,但他的神色是那么地怡然静远,仿佛根本没有困顿于眼前。

少年身后是一片白墙,竹柏影越过他的身姿落上,如浅墨勾勒,而白墙竹影间,他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就好像山水丹青间,那一轮点睛之月。

子明姝不知如何描述看到他这一刻的心境,她张开口时,只有一句话想说——

“小郎君,我想同你成亲。”

专心干活的少年兀地听见这句话,耳朵和心脏同时受到惊吓,手里抹布啪嗒掉在地上,回过头来,呆呆看着这个陌生姑娘,脸颊飞起的红晕打破了静远神色,他又羞又惊道:“什什什什什么?”

子明姝道:“我我我我想同你成亲。”

云神音脸红得像榴花一样,霎时惊慌无措,手忙脚乱地扯下衣袖,道:“你……你,你怎么随便对男子讲这样的话,浮浪!”

子明姝此时也惊而回神,忙抬袖挡目道:“是我唐突郎君,郎君责我我该领受,可我不是浮浪之人!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同人求亲。我也不是随便对人讲的,我只对你讲。”

以袖遮挡,她深吸一口气,认真道:“云郎君,我倾慕你许久了。”

微风吹过,竹叶沙沙响。没有听到回应,子明姝的手心也出了汗,但她仍鼓起勇气,放下袖子,冲他一揖,再次开口:“你或许不认得我,容我自荐,我姓子名明姝,亦是清阳人士,家住玉峰坊松青巷,尚未婚配,家中无侍,前年曾与郎君有数面之缘,念念不能忘,今学业略有小成,特来一见,只盼能入得郎君眼,允我提亲……”

云神音心跳如鼓,慌忙低下头说:“这、这话你不该问我的,你该问我的姐姐哥哥……而且、而且这里你不能随便进的,我要告诉姐姐去……”

子明姝道:“你告诉什么啊,就是你的姐姐让我来此的,且此处是前庭,光天化日,郎君勿忧……哎?你让我问你家人,这不就是让我见家长?好好好,我这就去了。小郎君,多谢你,我今后一定会对你好的,你放心,我一定疼你,绝不气你,我一定——”

云神音脸都红透了,磕磕巴巴道:“你、你不要胡说,我没有!”

子明姝问:“你不同意?你有心上人了?”

云神音羞得低下头道:“我没有……”

子明姝道:“既然没有,那要不要考虑我?云郎君,我会对你好的,我一定疼你,绝不气你,我一定——”

眼见她又要讲,云神音慌忙摆手打断道:“等等……”

子明姝道:“怎么了?”

“这种事……”云神音低声道,“你不该问我的。”

子明姝道:“为何?我想与你做夫妻,总要来问问你愿不愿意、你心中是否有人。若你不喜欢我,或是心中有心仪者,我怎能横插一脚……”

云神音脸已经红透了,他哪里见过这样的人,抬手挡住脸,低头小声道:“说要娶我……你难道不知我是谁么?”

子明姝道:“你不是云神音吗?”

云神音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,可很快又低下头来,轻轻地说:“那你难道不知么,我……我有点不吉利呢……”

他说话时,微微颔首,一只手轻轻挡在羞红的脸颊旁,长而卷翘的睫毛覆在低望的眼眸上,楚楚惹怜。透过指缝,依稀可以望见他圆润美丽的嘴唇,那嫣然的颜色看起来是如此地柔软,随着他的话语,一下一下阖动。

子明姝忽然觉得口渴。

他的衣衫称不上美丽,甚至可以说陈旧,头上的簪子也算不上好材质,甚至显出几分土气,连他身上的襻膊都是暗沉的藏青色。可这一切聚在他身上,却不知为何,忽都变得熠熠生辉起来。

他的容光使粗布陈金都为之闪耀。

“我娶定你了。”

子明姝忽然开口,语气坚定:“我就要你这个人。什么吉不吉利,叫他们见鬼去吧。多说无用,你只看我如何行动!”

丢下这句话,她转身就快步而去。院中竹叶窃语,云神音一人独站其间,再不能平静,呆呆用手摸上红透的脸,悄声道:“只要我吗……我不吉利,也要吗……”

“她是不是骗我啊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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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进家门,子明姝就把这事说了。

等她母亲弄清楚她嘴里的云神音是哪个云神音后,差点气得要扇她。

照她母亲的标准,云神音没一条符合的,但子明姝两手一拍,偏说:“不管,我看上了。”

她母亲和父亲给她气得不轻,道:“一个出了名的不吉之子,还无家世,你非要娶,你图什么!”

子明姝道:“说实话,其实是为他高洁的德行所折……”

她母亲:“放屁!你就是图他那张脸!”

子明姝道:“话也不能这样说,他又不止脸好看。”

“孽畜!色迷心窍!”她母亲伸手便要教训她,被她父亲拦下,道:“女儿,你为何非要娶他呢,你难道不知道他出生便克死母亲,都没人敢娶吗?”

子明姝说:“没人敢娶,那我娶。”

她母亲道:“你昏了头你,你也不怕给他克死!”

子明姝道:“克死就克死,克死我也要娶最漂亮的。那么个小郎君连话都不敢大声说,能被他克死,那真是顶顶没用,没用的女人就克死掉好啦。”

她母亲差点没叫她这句话气昏过去,起来抓着竹鞭对她又打又斥,但子明姝就一句话:“让我娶,不然我就不再科考。”

这真是蛇打七寸,正踩她母亲命门。起先她母亲还想熬上一熬,谁料子明姝直接去了祠堂,轻飘飘发誓,要是婚事不许她自己做主,她就绝不从仕。

或许她是想通过一桩婚事,从此将自己的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,又或是,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,她想凭一场荒唐执拗,成全一次心动。

她坚定得如不可转圜的磐石,她母亲终究没拗过她,还是点头了。

于是,清阳最不吉的男子有家了。

云神音出嫁那天,是个顶好的大晴天。

明亮金日高悬头顶,满家街红彩为灿阳一照,如火烧般耀目。他穿着华彩婚服,生平第一次点上红妆,坐在房中,手执圆扇,等待他的妻子执起他的手,为他却扇。

她会喜欢我今天的妆吗?她会待我好吗?她会……爱我吗?

美丽的少年忐忑地想着,轻轻低下头,将羞涩的心事藏在扇后。

长街上,那位女郎已应心声而来。

炽阳下,身着婚服的她是那么的意气风发。子明姝骑着高头大马,在清阳人的议论与艳羡中,将这位清阳第一美人娶回了家。

喜乐至灯歇,歌酒助心愉。这一天的一切都如此美妙,哪怕父母的脸色并不算好,子明姝也毫不在意。因为她娶到了想娶的人。

子明姝走上前,榻上娇美的夫郎正在等待她。她轻轻挪开他面前的华美的圆扇,在明亮的花烛光中,看着他一点点露出绝美的容颜,含羞带怯,轻轻唤了声:“妻君……”

子明姝的心忽然就软了,她坐在他面前,将他的手握在掌心,怀着无尽真心与柔情说:“我会与你白头偕老,恩爱久长。”

云神音颔首点头,面颊更红了几分,“妻心如月,郎意如星,愿无移转,相映恒辉。”

她道:“你我之情,必如月之恒洁,如星之烁丽。”

云神音心中微动,莞尔低下头。

子明姝将圆扇轻轻放置一旁,抬手捧住他的脸,云神音眼中闪过一地羞涩的惊慌,子明姝柔声道:“别怕,我会待你好的。”

“嗯……”

红帐应声而落,掩去情浓。

房中龙凤花烛明明熠燃,一朵灯花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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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神音体弱,婚后的几年,凡是他所吃所用,子明姝无一不上心,事事过问,对他呵护备至。

一年,两年,三年……有许多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看他们的婚姻,想着她何时腻了,何时厌了。外人等着看,家中人也等着看,他们都想看这个病恹恹的郎君是如何失了宠爱,被弃如敝履,仿佛那才是他这不吉之人当有的结局。

可让他们失望了,他们感情实在好得很。且随着时间的推移,情意越来越深,越来越重。

念念不忘的一往情深,相敬如宾的也日久生情。

在相处中,二人渐渐发现,他们是那么意趣相投。云神音通诗书,擅歌赋,偏好田园山水,而子明姝此生所爱便是山水之间。

二人好似盘旋于天雾的两只鹤,在一首山水词中,忽然相遇。从此心意相通,情深不移。

刚成婚那两年,清阳常有人看到他们二人游山逛水,有时抚琴吟诗,有时只是静观。青山葱郁,溪水嵩明,子明姝与云神音执手相伴,站立在山水林间之时,有如神仙眷侣,令人艳羡。

子明姝休沐总爱邀他游玩,有时乘车难免劳累,但云神音喜爱她在山水间的笑容,即便自己疲累,也从不拒绝她的邀请。

他们度过了极为幸福的两年新婚时光,在第三年时,自然而然地迎来了他们的孩子。

子徽仪降生那日,子明姝与云神音抱着他,相视而笑,怀着无尽柔情爱意,轻语道:“他是我们最好的情诗。”

“我们该给他起什么名字呢,”云神音充满爱意的望着妻子怀中的孩子,喃喃轻语,“他是如此的美好……”

子明姝与他依偎,心中微动,柔声道:“徽,美善也,你既说美好,不如此字?”

云神音道:“徽藏山水文秀,意蕴容德善美……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字了。”

他伸出手,小心地触碰孩子的小手,轻声道:“愿我们的孩子能健康成长,有玉之容德,有徽之秀仪……”

子明姝望着爱人,温柔道:“玉之容德,徽之秀仪吗……真好,不如便叫徽仪吧?”

“徽仪……”云神音抬眸望向她,倏尔绽颜,眸中星光闪烁,看向孩子道,“徽仪,你有名字啦……”

那小手白白嫩嫩,本在握拳,忽地抓住了他的手指,云神音一时无措,竟僵住不敢动,小心翼翼地对子明姝说:“妻君,他抓住我了……”

子明姝忍不住俯身亲了他一口,道:“不用那么小心,他不是琉璃做的。卿卿,我要吃饭啦,你抱着孩子去一边玩儿。”

“嗯。”云神音点点头,站起来俯下身,轻轻在她唇间回吻了下,深吸一口气,两只手小心谨慎地接过孩子,一步挪一步地走到床榻前的椅子上。

云神音抱着他,极为缓慢地坐下,怕惊了孩子,居然一动都不敢动,就那么静静地端着看,大气都不敢喘。

子明姝原在专心用餐,看了这场景不由得觉得好笑,说:“怎么这么小心啊,你可以抱近些,贴贴他的。”

“我可以吗?”

“可以的。”

云神音眼睛亮起来,抱着他,慢慢的,轻轻的,将脸贴在孩子的小手上,一股暖意洪流在这瞬间忽迎面扑来,前所未有的幸福浸透了云神音的心间,他抱着孩子,望向妻子,忽然鼻尖发酸,“我们有孩子了……”

子明姝抬头望他,却不由得痴住。

轩窗下,容色绝美的郎君抱着孩子,柔光洒在他的身上,连低垂的眼眸都蒙上一层温柔辉光,他眼中含着莹莹泪意,对她说:“妻君,谢谢你……你让我觉得,活着真是一件好幸福的事。”

-

“为什么不是女儿?”

“成婚两年没有孩子,好不容易怀上一个,怀胎十月,生下来却是个男的!我早说你这个人不旺子嗣,刑克妻子,她不信,现在怎样,果然三年无女!”

堂中,云神音跪在地上,一言不发地听着堂上两位长辈的指责。

自打子徽仪出生后,岳父岳母的不满就与日俱增。尽管云神音对子明姝照顾无微不至,关怀体贴,但在二老眼中,这都是无用之功。

哪怕自打孩子出生后,一应琐事尽是云神音亲为,凡孩子哭闹,都是云神音第一时间起来哄,从来没吵醒过妻子,子明姝甚至连一次夜都没起过。如此尽心体贴,也换不来二老一句假惺惺的客套,尽是:“这是你的本分。”

云神音身体虚弱,却从未疏忽过对子明姝的照顾。子明姝在他的尽心照料下恢复极佳,红光满面,孩子也是白白嫩嫩,而云神音却在日复一日的指责与刁难中瘦了下去。

子明姝不在家的时候,就是云神音受难的时候。

想挑一个人毛病是最简单的,挑剔他的言行,奚落他的穿戴,贬低他的人格,丑化他的用心。

在子明姝不在的时候,云神音变成了狐媚子,药罐子,克妻汉,绝嗣郎。

为什么没女儿?为什么没女儿?

问题一遍又一遍地苛责在他的身上,他一遍又一遍的告罪,抄经,跪堂,悔罪,到最后,他开始喝利女的药了。

起先是每天一碗,后来两碗,再后来三碗。四个月后,每天要喝的药比饭都多了。

很快子明姝便发现了丈夫的不对劲,明明她每天都在调养丈夫的身体,为什么他却一日憔悴过一日?

问云神音,他也只是苦笑,寻借口搪塞过去。

但人日益消瘦的脸怎能作假?子明姝察觉端倪,于是有天,她像往日那样去府衙,却在一时辰后悄悄换上备好的仆从衣服,折返家中,暗暗观察。

她最终是在祠堂找到云神音的。

白日里明烛不灭的高堂中,一个单薄的身影跪在牌前,孤单而沉默地认着他的罪。巨大的屋梁压下来,直把他压成了一个小点。

那一刻,子明姝感到了摧心肝的痛。

她冲进去,把云神音从跪认的罪中拉起。他如一只惊慌的鹿,用大眼睛恳求她不要,但她根本无法忍受。这种荒唐的加罪是一种羞辱,他们加罪她的爱人,如同加罪她,他们羞辱她的爱人,如同羞辱她。

那天子明姝去找了父母。

她当着奴仆们的面,撩袍跪在父母的庭院中,顶着头顶的金日,与她的父母对话。

子女是不能指责父母的,更不可以怨怼。于是她恳求。

她说:“母亲,父亲,你们磋磨的这个人,是女儿十里相迎,八抬大轿娶回来的。他年岁小,从前又苦,没过多少好日子就嫁了人,到了我身边,才笑了几年?又这样对他。”

“他从前受了那么多议论指点,我心疼他,将他娶回来,想给他一个可以安睡的家,而你们却同外人一样,将这样伤人的罪加在他身上,一道同世言逼迫他……母亲,父亲,女儿心好痛啊!”

子明姝眼眶发红问道:“生男生女真的那么重要吗?比女儿此生的幸福都要重要?”

“你们苛责他,就是苛责我,你们令他跪在祠堂,就是令我也跪在那里,日夜不能安。我恳请高堂怜惜我夫,就当是怜惜我了!”

子明姝说着,对着父母,跪在庭中,一头磕了下去:“求二老怜惜我。”

“求二老怜惜我。”

每磕一下,她就说一遍,磕得又重又快。

青天白日下,她在反抗荒唐的枷锁。

廊下的两个老人终于慌了,他们飞快来阻止,嘴里又气又急地说:“混账!而今竟为了个男子来忤逆父母!”

“莫磕了、莫再磕了!磕坏了额头,那就破了相,会坏贵人运的!”

可她仍旧不起。

到最后,她用头破流血的代价,换来了父母不情不愿的答允。这不算赢,但她没输。

这一场闹,换来了五年光景。

那天回去后,云神音为她的伤流了一夜的泪。

他给她喂了粥,掖好被角,悄悄走出了卧房,在外头小厅对着孩子的摇篮,默默流泪。

他不在身边,子明姝总睡不踏实,没多久便醒了,披衣走出去,发现他在哭。

她上前搂住他,他有些惊慌,还想遮掩。她抬手拂去他的眼泪,问:“怎么哭了呢?”

云神音几次想略过,终究还是绷不住,泪水大把洒落,说:“妻君,不然您娶侧夫吧。”

“什么?”子明姝瞪大了眼,险吵醒孩子,着人看着徽仪,把他拉进卧房,关门问:“怎么说出这样的话!”

云神音道:“娶夫纳侍本就是很平常的……何况,我这样的正夫,实在是差极了……若娶一个健健康康的,旺妻的……”

“胡说什么!”子明姝心疼地将他搂在怀中,不料云神音抬起头,满脸是泪,凄楚地问道:“妻君,我是不是真的克你?”

子明姝道:“胡说八道!你克我什么了!什么克不克的,你也信,他们都是胡说八道他们知道个屁!”

云神音问:“那为什么妻君没有女儿呢……是不是我……”

子明姝又心疼,又认真道:“神音,你听好了,一个人的人生怎样过,要凭他自己来决定。别人觉得好的,那也是别人,如果强加给他自己,也许就是□□毒药。”

“我的人生,也当由我自己决定怎样活。你是我选择的人,与你在一起的相守,就是我想要的人生。你要抬起头来,不要妄自菲薄。”

子明姝低头轻轻吻去他的泪,说:“母亲父亲对我期望的事很多,他们盼我如姨母般在宦海登上巨浪之尖,可那不是我想要的,我也不想那样活。我没有雄心壮志,不奢望高官厚禄,能在家乡做一小官,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很好了。”

“我最期盼,最梦想的人生,就是做一个小官,娶一个心爱的人,与他孕育一个生命,成一个家,与我所爱者共用一日三餐,度春夏秋冬。待到我老了,脱去官袍,孩子也大了,不用操心了,我想与他在山水间买一处小房子,执手赏遍四时美景,度过这温暖的一生。”

“这才是我想要的。”

云神音头抵在她肩上,已是泣不成声,“我这样的人……也可以吗……”

子明姝轻轻吻在他额前,道:“就要你。只要你。”

“生男生女,生几个孩子,其实都无所谓。”子明姝慢慢吻上他的眼睛,柔声道,“我们的情诗,有一首就足够了。”

说着,她脸退远了一点,望着云神音的眼睛看了会儿,忽说:“我不喜欢你在床榻外的任何地方哭。”

没料到她突然讲这种话,云神音的脸突然红了,“妻、妻君……”

子明姝一笑,忽地将他抗起,“刚刚你说的话我不喜欢,我要在别的地方讨回来。”

“等等、妻……”

“我不等!嘿嘿!”

“等……呀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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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徽仪自小就感知到,父母对他极为疼爱。

吃穿用行,没一样不是父母用心再用心的。

他穿的用的,都是云神音亲手缝制的小衣服、小鞋子,戴的佩的,都是子明姝专门定做的小首饰、小玉佩。那时子徽仪身上每天都是叮叮当当的,玉雪聪明的小孩子,戴着各种漂亮镯子璎珞,每天在园子里咿咿呀呀地跑,说不出的可爱。

云神音和子明姝还特别喜欢陪他吃饭,看到孩子会自己拿勺子塞饭时,夫妻二人都会很夸张地拍手鼓励,一句又一句地夸。

不光吃饭夸,走路也夸,子徽仪开口第一次叫爹爹娘亲的那天,子明姝感动的当晚写了篇万字《颖儿》长赋,一大早就挂在厅中墙上,恨不得给全天下看看。

当子徽仪第一次折花,奶声奶气地献给爹爹时,云神音险落下泪来,当日便给此花绘图十卷,环挂于卧床,每天都看一遍。

而当子徽仪会说话后,某次听完故事,泪汪汪拉着子明姝说:“以后娘亲如果病了,我一定也照顾娘亲,给您洗脚、做饭……”

子明姝大受感动,第二天就拿钱请梨园排了出戏,在她老母五十三寿宴上全天循演,曲目名为《孝儿》。

那天,她母亲在自己的寿宴上,感觉自己丢尽了老脸。

当晚她给子明姝大骂一通,道:“你有脸拍,我都没脸看!”

子明姝道:“母亲教训的是,有几句措词确实略显浮夸,下次——”

“你还敢有下次?!下次在你自己的寿上演,别祸祸我!丢人的玩意,给老娘滚!”

“是母亲,那女儿便滚回书房了。”

别说别人,有时这夫妻俩自己的心腹亲随看了,都觉得有点如坐针毡。偶尔受不了,亲随们也会给子明姝一点委婉的暗示:“大人,您对公子宠得是不是有点搞笑了呢?”

子明姝每次都是恍然认识到浮夸的模样,但下次照旧。

有时亲随也佩服他们。这么小的孩子,也难为他俩找这么些地方夸。

在这俩人的宠爱下,幼时的子徽仪其实是个挺娇气的孩子。会挑剔吃的东西,甜水做的不好喝了也会闹脾气,他也不吵不闹,也不哭,子徽仪生气时就找个凳子爬上去坐着,然后噘着嘴,告诉别人他有点不高兴了。

每次子明姝和云神音都会笑着把他抱下来哄。

四五岁时,子徽仪最喜欢的事,就是和爹爹娘亲一起去山上玩。

他的娘亲和爹爹总知道那么多的好去处,清阳的每一处美景他们都知道,什么时节看什么花,什么日子赏什么木,几时去望山,几时去看水。

在很多个日子里,云神音与子明姝拉着子徽仪,带着笔墨纸砚,领他到山水之间悟画云风,体味清章墨韵。

曾几何时,子徽仪坐在林下,问过他们,希望自己以后做什么样的孩子。

子明姝与云神音那时对视一笑,都莞尔道:“平平安安,快快乐乐就好。”

子徽仪道:“不盼儿嫁个好媳妇么?外祖母外祖父都说,儿要嫁个高门显贵的女子才好。”

子明姝抱起他,轻轻亲了下他的脸说:“不要听那些。我们徽仪以后做自己喜欢的就好,嫁喜欢的人,做喜欢的事……甚至嫁不嫁人都无妨,娘亲给你攒钱财,你只要过你想过的人生就好。”

“不过,你将来若是有想共度一生的人了……”子明姝柔声说着,和云神音相视一笑,将孩子放到腿上做好,随后抬手解下了她腰间所佩的唯一一物。

她对云神音说:“不如现在给他吧。”

云神音微愣,随即莞尔一笑:“也好。”

一旁云神音款款起身,接过东西,来到孩子面前,递给他看,子徽仪低头看见父亲手掌中那枚首尾相连的圆形玉环,玉环样式古朴,莹润光泽中透出股久远的尊贵。

在他好奇地注视玉环时,父亲的声音如溪水响起:“这是父亲家传的玉佩,当年你的奶奶将此玉佩交予爷爷,以玉定情。爷爷将它传给了我,后来我又将它作为定情之物送与你的母亲。”

“现在,你的母亲将这枚玉环交予你。”

“若你以后遇到那个想共度一生的人,可以将这枚玉环交给她。这枚玉环承载了我们几代人的美满情意,我们也希望它可以将这祝福带给你们。”

“其实父亲同你母亲一样,并不盼你以婚事谋权贵,也不希望你的人生受人干涉太多。无论爱人,还是人生,我们只盼你能选择你所喜爱的一切,快快乐乐,平安顺意。”

云神音蹲在他面前,将玉环轻轻系在他身上,一边用手指系出一个漂亮的结,一边轻声道:“神前不祈成龙凤,钟鼎富贵不贪求。”

“唯愿我儿长安乐,无灾无病顺此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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