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将沾满温热鲜血的胁差浸入冰凉的溪水中，看着血丝一缕缕地扩散开来，将透明的水染红。
夏玉雪回忆着，刚才自己又杀死了一个人。
不久前，她走到角落，拾起被青鸾丢弃的短刀，再走回床边。
唐凤依旧闭着双眼，熟睡的模样，似乎没有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情。那熟睡的脸庞，年轻，美好，脸颊上苍白中带着红晕，嘴角自然的微微上扬。这张脸，这张还流露着生命光彩的脸，让她的内心不由得触动一分。
她紧紧握着胁差，明白自己接下来即将要做的事情，即将去代替唐青鸾完成的责任。她要助面前的人解脱。
夏玉雪轻轻地扶起唐凤的身体，让她倚靠着自己。触碰传递的疼痛让唐凤醒了过来，唐凤的双手下意识地伸出，抱住了夏玉雪。那双眼睛依旧闭着，也许她以为面前的人是自己的爱人，也许，是想给爱人最后的一个拥抱。
夏玉雪感受到这拥抱传递来的压力与温度，有些不太自在。自己很少被人拥抱过，似乎，从来没有，除了……
除了那个女孩，那个和面前的人相仿的年轻女孩——别，别回忆。
夏玉雪也伸出一只手，轻轻地抚摸着拥抱着自己的少女的发丝，那么柔顺，丝一般的头发。这感觉太过美好，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。
可是，也不会体会太久。
她抚摸发丝的手，将头发拢到一边，显出唐凤那雪白的脖颈。另一只手，握着胁差，扬起，刀尖距离脑下三公分的位置越来越近。从那里刺入，不会有一点痛苦，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。
她很清楚该怎么做，她是杀手，杀人是她的职业。
可是内心还是有几分动摇，她并不想杀死面前这位少女。曾经，杀死过无数的人，也有过抵触，然而这一次，这抵触尤为强烈，前所未有。
可是终究，还是要去做的。
于是，左手一用力，刀刃刺入那个不会带来一点痛苦的位置，浸没。血液喷溅了出来，流淌着，滴落着。她感到少女的双臂本能地收紧，手指深深嵌进自己背部的肌肤。拥抱的力度，又加强了一分，随即，松脱。
结束了，就像想象中的一样，快速，毫无痛苦的死亡。
胁差清洗得差不多了，血迹已经消失。可是透过那雪白的刀刃，夏玉雪依旧能够看见红红的血，依旧回忆着自己杀死这位少女的那一瞬间，不停地回放，一遍又一遍，循环着，轮回着……
这还是第一次，杀人的感觉，在自己心中停留那么久。以往，杀戮结束后，那厌恶的感觉随即而逝，留下的仅仅是冷冰冰的记忆。然而这一次，那厌恶之情不仅没有退散，反而愈来愈浓，愈来愈让自己难受。这是第一次，她发现，自己对于杀人的情感，并不仅仅是厌恶，而是更深更深的恐惧。
她害怕自己刚才的行为。
怎么会呢。夏玉雪轻轻摇了摇头，否定自己的想法。这一次的杀人完全是出于善意的行为，是为了让那个少女从痛苦中解脱出来。她所做的，并没有错。
可是……那害怕的感觉，还是伴随着自己。
为什么？
“唐青鸾，刀洗干净了，还给你。”
夏玉雪走近依旧蹲在墙角的青鸾，将胁差递给她。青鸾抬起头，她看到那双因为哭泣变得红肿的双眼，内心又颤动了一下。但她还是用自己一贯的，掩饰感情的语气继续说，“我已经杀了她，过程很快，不会有痛苦的。”
青鸾伸手，接过胁差，收回刀鞘，整个过程一言不发。
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。
“你……你想说什么吗？”
夏玉雪首先打破了这让自己难受的沉默，问她。
“谢谢。”青鸾已经停止了流泪，望着自己，微笑着，那笑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辛酸，“我……很抱歉要让你来做这件事情。”
“……没关系。”
“对了，苏大人没和我一起过来。她说，她会离开一段时间，让我告诉你，以后还会再见的。”
“大人没事吗？”她急切地询问，然而实际上并不太关心。
“我觉得她没事。”青鸾回答，站起来，看了看屋子，“这里就是她的那间避难所了，夏玉雪？这是什么地方？”
“是大人自己开的酒坊。”她介绍着，“她会自己酿酒，用很不一样的方式酿造。酿出的酒味道很好，也很纯正。”
“是哦，唐凤很喜欢喝酒的。”青鸾笑了一下，“也许她会喜欢这里呢。”
“……”
夏玉雪一直感觉，这段对话让自己不快，这感觉和刚才杀死那个少女的感觉一模一样。一样让人厌恶，让人恐惧。唐青鸾说话的语调反常的平淡，不带情感，那是在经历巨变之后的失魂落魄，她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场景，不喜欢和这样的人说话。
“那么，现在你想做什么？”
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。”青鸾揉了揉眼睛，“我现在思绪好乱，脑子里好多想法，好累。我觉得……或许我该去睡一觉才对，屋里还有别的床铺吗？”
“是的，进屋之后向左转的房间。”她回答，“那是存放酒的地方，角落里有一张床，你可以在那里休息。”
“好的，知道了。”青鸾转身，走向屋门，准备进屋，“那么，我先去睡会，等醒了，我们再继续谈吧。”
“去吧。”她很希望唐青鸾快点离开，快点结束这段对话，可是另一方面，又不希望就这样结束，总是有些不安，“我会在外面放风，你好好休息。”
“嗯。”
房门开了，又合上。夏玉雪再次独自一人。
上午的阳光已经照射过来，秋天，白色的阳光带来一丝温暖。
她走近栏杆，走近被拴着的，叫做“一条”的马儿，伸手抚摸它的鬃毛。
马很顺从地任由她抚摸，这一路以来的接触，已经很熟悉了。
夏玉雪倚靠着栏杆，又开始回想，自己刚才，为什么会感到不安，感到担心，为什么会害怕和唐青鸾对话？
那双眼睛中的失神，让自己难过。那语气的平淡和其中的哀伤，让自己感到不安。那异常的举止，压抑着的情绪，让她感到恐惧。这是从未有过的，今天清晨，她已经两次体会到，曾经从来没有过的情感。
一次，来自死者。另一次，来自生者。她们，曾经是一对爱人。
直到自己杀死了其中一位。
这个想法就像闪电一样，袭击着她的大脑。
这，就是她一直害怕的事情。
过去，她从未关注过死者。对于已经死去的人，已经丧失了生命，丧失了感觉的人来说，一切都已毫无意义。她并不会去多想被自己杀死的人，所有的死亡对于自己来说，仅仅是不带情感的事件而已，然而一直以来，她都刻意或无意地忽略了一个问题。
所有的死者，都有爱他或她的人，还活着的人。
泷川吉明已经死去，但是那个孩子活了下来，带着故人的遗物，向自己复仇，拉开了一切的序幕。
在窦王岭的那些人已经死去。还有无数的同伴还活着，为他们的逝去而悲伤。
梅季天已经死去。他那个年迈的娘亲还沉浸在悲痛中，沉浸在晚年的孤独中。
蜘蛛和黄蜂是一对很恩爱的情侣……
叶青竹也曾爱过……
天津城的那一众捕快，每个人都有家庭，都有妻子，子——停下，停下，别再想这件事情了！
可是被埋葬的情感，已经无法遏制其破土而出，重见天日。
所有那些自己曾经杀死过的人，都不是孤独的。都和依旧活着的人，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……而自己，一直刻意去忽略那些生者的感受。
如今，唐凤已经死去。唐青鸾依旧活着，自己，已经两次杀死了对她来说尤为重要的人，她的爱人。死者或许已经离开人世，但是生者依旧存活，依旧沉浸在悲伤中，饱受着内心的折磨。
而自己，需要为他们的痛苦负责。
她想要去关心活着的人。
夏玉雪转身，推开门，快步走进屋内。
床上，躺着的是唐凤的尸体。已经失去了生气，曾经的光彩已经黯淡了下去。
是自己杀了她，不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，都是自己杀死了唐青鸾的爱人。而现在，唐青鸾在哪里？
她向左转，推动房门，但是却上了锁——
夏玉雪敲了敲门，没有任何回音。于是她后退两步，奔跑着，撞开了门——
“啪——”
那是门闩断裂的声音。空气中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，堆放着的酒坛，已经打开了一罐，地面上的杯子倾斜地翻滚着，酒水洒了一地。
唐青鸾坐在角落，愣愣地看着闯入室内的她。那双眼中带着惊恐，带着悲伤。泪水又重新流淌，面颊上满是泪痕……和血迹。
夏玉雪看到，青鸾左手握着的胁差，刚刚清洗过，又沾满了鲜血。右手紧握着，也沾满了血，还在不停流淌……
“唐青鸾！”
“怎么了……夏玉雪？”青鸾的口中带着浓浓的酒气，她的嘴角又一次咧出勉强的微笑，但是泪水却遏制不住。
“你在干什么？”她走近，蹲下，蹲在床边，看着青鸾紧握着的右手，滴落的鲜血，“你是想自杀吗？”
“没有……没有的事。”她摇了摇头，否认，松开手指，里面是一截断指，右手原本的小指。
“我只是……我不知道，可能是太醉了吧。”青鸾不住地呓语，伴随着颤抖，“就是很想这样做，很想伤害自己，惩罚自己，因为……”
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，低下头，不住地哭泣着，哽咽着，所有刚刚被隐瞒，压抑的情绪，此刻全部绽放。
“……因为，这都是我的错。是我坚持要报仇，才会有现在这样的结局。这都是我的错，可是，却没有人责备我，怪我……所以我只想……只想伤害我自己……这样的话……”
“并不全是你的错，唐青鸾……”
夏玉雪说着，张开双臂，拥抱住她，完全没有理会青鸾手中依旧握着的胁差。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全身交给对方。她紧紧地抱着，双臂收紧，感受到怀中的压力与温度。
这拥抱是什么意思……她自己也不清楚。她只是想给予些慰藉，给予些温暖给沉浸在悲伤中，依旧存活的生者。
她听到背后，传来胁差掉落地面的声音。青鸾没有抗拒她的拥抱，也没有趁此机会复仇，而是同样紧紧地抱着她。将含泪的双眼埋在她的肩膀上，温热的泪，沾湿了衣襟。
夏玉雪此刻，又想起了记忆中那个已经被自己刻意忘却很久的少女。
但是这一次，她没有去强迫自己再次埋葬那种感觉。
那位少女名叫秋茗。
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，感觉很甜，又很苦。那苦是那么强烈，令自己感觉很难受。
可是有感觉是很好的事情，她再也不想做一个冷冰冰的，隐藏所有情感的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