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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77 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,新月夜(1 / 1)

在友弟德号船上,此时唯一亮起灯光的房间是后船楼上的医馆。傍晚时曲秋茗所见的医床,桌台等被挪到一旁,腾出一块空地,那些药瓶药柜也被仔细地放好。两个人在房间中,冈田片折,以及卡罗尔·威斯克斯。

冈田片折将衣袖绑起,额头上也缠了一块布条,将脸颊两边齐耳的短发笼到脑后,以免阻挡视线,她的手中握着两柄长度相同,与太刀等长的木刀,看着对面的人。对面的卡罗尔威斯克斯也持有同样的武器。

她专注地盯着对方,面无表情,环绕着卡罗尔移动。双手握刀,一柄位于身前,一柄位于身后。

“我觉得我们应当去甲板上练习。”

她开口,说的是对方使用的那来自异国的语言,“这里太多摆设了,让我有点担心。如果砸坏了什么是很麻烦的。”

“冈田医师,以你的剑术,有必要担心这个吗?”对面,卡罗尔·威斯克斯微笑着回答,转动着手中的木刀。

“我是担心你砸坏东西,卡罗尔。”

“我会小心的。”

卡罗尔说着,前进一步,手中的刀挥动,向对面的人发起进攻。冈田片折举起身前的那一柄木刀,将这一击挡下,另一只手中的刀随即反击,动作迅速,没有任何犹豫,令卡罗尔向后退去,举起双手的刀格挡。

她没有就此停息的意思,一下攻击被挡下的同时,又一下攻击接着迎上来,双脚迈动,连连前进,也令对面的卡罗尔连连后退。

两双手,四柄刀在空中碰撞着,发出清脆的声音。节奏一开始还很平稳,但是冈田片折双手来回的速度越来越快,卡罗尔已经开始显得招架不住,两只手中的刀匆忙地格挡着,脚步也渐渐乱了起来。

“嗒——”

碰撞节奏之中一声不和谐的声音,卡罗尔手中的双刀碰在了一起,阻碍了彼此的运动。她的动作一滞,冈田片折便把握住机会,一只手中的刀迎面压下,灵巧地穿梭在对方架起的双刀中,将两柄刀压下来。另一只手的刀紧接着挥动,向着对方的额角抹去。

“啪——”

“Oh——”

卡罗尔轻轻叫喊一下,一侧耳边被点中,并不是很沉重的一击,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,并不会造成任何伤害。她朝后退去,放下手中的武器。

“又乱了,卡罗尔。”

冈田片折继续语气平静地说着,止住攻势,进行评价,“节奏一变快,你就乱了。注意控制好两只手的行动配合,别让它们互相碰撞。”

“我对这种双刀术的掌握程度可没有你熟练。”卡罗尔说着,扶了扶额角,戴在眼睛上被打歪的物件。

“那么或许你该更专心一点。”

冈田片折指了指她戴在脸上的东西,“并且,有必要一直戴着吗?摘下来又不会怎样,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眼睛。”

“我挺喜欢戴着它们的。”卡罗尔又推了一下墨镜,笑着说,“戴着这个比通过纱布看东西要清楚很多,也能更好地保护我的眼睛,只是暗了一点而已。并且,我觉得还挺好看,你不觉得吗,冈田医师?”

“我不知道,或许吧。”

冈田片折也笑了一下,像她一贯那样的轻轻淡淡的笑容,“自从苏女士送给你这个后,我就几乎没见过你摘下。这在这一带可不是什么很常见的东西。夏女士还好,和其他人做生意的时候,你要怎么解释呢?”

“就说是异国的客人送的呗,这也不是什么必须详细说明的。”

卡罗尔摘下墨镜,低头擦了擦,“我的眼睛有问题,受不了光线刺激,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。并且,现在新出现的事物越来越多,我运送的,从新大陆来的货就足够惊奇的了,也没人会在乎这个吧。”

“希望你回国时也能这样为自己开脱。”

“谁知道,也许这种东西以后能流行起来,成为某种流行装饰?”

她再次带上墨镜,笑着,“你觉得呢?冈田医师,它似乎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技术,经过研磨的染色玻璃透镜,镶嵌在金属框架中,仅此而已。或许我可以在意大利找一家玻璃厂定做生产,下一次航行时沿途推销,将它推广到世界各地?”

“我对此不持乐观态度。”冈田片折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木刀,“人们对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可不如你想象的那样。上次运的西红柿就严重滞销,根本没人想吃,都说有毒,我亲身示范都没用。只有少数几个包括威尔敏娜在内的人买回去做观赏植物。”

“或许还得先向苏女士要个许可声明,避免任何法律上的纠纷。”

卡罗尔好像完全没听到对方的评价,依然自顾自地想象,“我会记住这一点的,如果可以的话,要给她分账。明天就找夏女士来谈这件事情。”

“我们可以继续练习了吗?”

“当然,当然。”

她终于停止遐想,举起手中的双刀,“开始吧。”

“现在来重复一边第三式——”

“咚咚——”

冈田片折才举起木刀,摆起架势,动作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。她轻轻叹了口气表达不满,走去开门。

门外是值夜班的水手,向她说了什么。卡罗尔·威斯克斯在房间里听着,手中试着练习所谓第三式的动作。

“什么情况,冈田医师?”

她问。

“夏女士来了。”

冈田片折转身回答,“在码头上,有事找我们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不知道,她不会说外语的,你记得。不会说你的,也不会说我的。”

“哦,对。”

卡罗尔放下手里的刀,对着门口说,“Speakethofthe……好吧,请她到这来吧。正好我可以谈墨镜许可声明的事情。”

冈田片折瞥了她一眼,而后吩咐门口的手下。

沉默了一会,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
“威斯克斯船长,冈田小姐,打扰了。”

“夏女士,欢迎。”

卡罗尔·威斯克斯戴着墨镜,微笑着打招呼。冈田片折同时开始翻译,又是那平静的和商人说话神态完全不相称的语气,“我们仍未歇息,您此时造访并未带来任何不便。来此所为何事?”

“我来找与我同行的人,曲秋茗小姐。”冈田片折停顿了一下,接着翻译,“我有事要和她说。”

“曲小姐仍未返回贵处吗?”

“她向我留言,说会晚一些回去,但我并未等到她出现。”

“……冈田医师,曲小姐是您的客人,您同夏女士谈论此事吧。”

卡罗尔如此说,便站在一旁,不再说话。

“夏女士,傍晚时分,秋茗姊妹在我这里用完晚餐后便离开了。距现在约有两个时辰,我并没有久留她。”

“这样吗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她说过她会去哪里吗?”

“她说她会回去。”

冈田片折回答,看着门口的人,眉头微微皱起,说话语气也不那么平静,“她会不会找不到您的住所,在外迷路了?”

“应当……不会。这不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行。”

“可这里对她来说毕竟是一个陌生的地方,夜间和白日的道路景象可以是很不同的。”

“……我想她不会是迷路的。”

“那么也许她去了别的地方,也许是……城里的那家天主教堂。我第一次就是在那里见到她的。”

“这样吗?或许吧,冈田医师,您确定她是在傍晚时离开的吗?”

“我很确定。”

“MissethOkada,ifthemistressneedeth,wecanofferourholpsearcheth.”

卡罗尔此时插话,她站在窗边,望着对面不远处,空中的一轮圆月映照,那月光下的无名船黑影,甲板上看来空无一人。当然,也许是因为戴着墨镜在黑夜里看不清东西的缘故。她的身边是医室里的高脚桌台,台子上有一柄黄铜铸的手摇铃铛。

她将墨镜摘下,更加仔细,谨慎地查看无名船的甲板。那上面确实一个人也没有。

“夏女士,如果需要的话,我们可以帮您一起寻找。”

“……不必了,谢谢,我只是来看她是否在此的。或许她已经回去了吧,我会去别的地方再问一问。”

“您确定吗?”

“是的,冈田医师,还有威斯克斯船长,谢谢你们的帮助,但是不必了。”

“可是,您毕竟对这座城市不太熟悉。我和您一起去寻找吧。”

“我有地图,冈田医师。并且,我想她应当不会遇到什么麻烦,秋茗不是未经世事的姑娘,我想她应当能够照顾好自己。或许她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,才会一直在外。”

“既然如此,好吧。夏女士,如果有任何情况,您随时可以再来。”

“我会的。”

门又关上,人又走了。

“Well?”

卡罗尔转身,询问。

“她说她不需要我们的帮助。”冈田片折摇了摇头,神色略显凝重,“秋茗姊妹还没有回去旅舍。或许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。”

“或许吧。”

卡罗尔耸耸肩,语气随意,又一次瞥了一眼无名船。

“或许我们该和夏女士一起寻找。”

“你担心曲小姐,冈田医师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或许曲小姐确实有自己的事务要办理,或许她也并不希望我们去打扰。夏女士既然已经拒绝帮助,那么或许我们最好也别主动干涉别人的行动。或许会弄巧成拙,有可能?”

“你说的没错,卡罗尔。”

冈田片折还是心神不宁的样子,“但我想我们还是得做点什么。”

“是的,的确。”

卡罗尔·威斯克斯微笑着朝她走近,顺手从桌台上拿起那个手摇铃铛,“帮助他人是我的行事作风。虽然夏女士并不需要,但我想,为我的合作伙伴,以及你的朋友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,是一种必须履行的义务。”

“你要摇铃传唤?在晚上?”

冈田片折也望向窗外的无名船,眼神复杂。

“或许。”

“现在?”

“不,不。冈田医师,先去外面看看夏女士是否已经走远了。我不太希望节外生枝,如果让她知道我们自作主张提供帮助,或许她会不高兴的。”

“好的。”

冈田片折说着,再次打开门,一边朝外走,一边自言自语,“秋茗姊妹会去哪里呢?我想,我确实很希望知道她现在所处的位置。希望她不会遇上什么麻烦。”

麻烦了。

“唔——唔唔——”

真的麻烦了。

曲秋茗背靠着船舷,极力隐藏在阴影中,防止被发现。自从刚才,四周环顾之时,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朝向友弟德走去的时候,她就迅速蹲下,隐蔽踪迹。她很清楚那个白色身影是谁,没人会整天穿着件白衣四处乱逛的。

所以夏玉雪到底还是跑过来了。曲秋茗郁闷地想着,留字条果然是一点用处都没有,这女人可不可以对她有点信任?说了晚点回去就晚点回去,干嘛又要跑来这?她何必对自己这么关心,自己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关心。真是会坏事的。

至少那人还不知道自己在这,就在这近在咫尺的相邻的船上,希望她来问一圈就回去吧。

麻烦。

“唔唔唔——”

还有更麻烦的。

她无奈地望着自己怀中,动得不停的小孩。她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孩子的嘴,避免让她叫喊,发出声音,另一只手将孩子抱在身前,放置她乱跑,甚至两条腿都用上了,锁住孩子的腰间,但即便如此,那孩子依然不停地挣扎,口中低声叫喊着抗议。

曲秋茗手上力度不敢加太大,生怕一不小心把孩子捂得透不过来气,也不敢抱得太紧。那柄原先用作威慑的短剑,自然早就丢到一边去了。

真是策划完美的行动,就这样跑上来挟持人质,完全没考虑过接下来该怎么办吧?

“我不会伤害你,小朋友。”

她低声地,对眼前的孩子用恳求的语气说话,“但是拜托你别那么激动,如果被别人发现,我们都会有危险的。”

这话说的有用吗?当然没用。她听不懂孩子的语言,孩子当然也听不懂她的。

她此时非常希望自己当时接受了女人的赠送物品。

曲秋茗抬起头,朝着对面,友弟德上望去,白色身影已经不见了,但是那唯一明亮的窗前,多出了另一个影子。

同样近乎苍白,不过是肤色。是商人,卡罗尔·威斯克斯,在朝这里看。

她急忙再次低下头。

商人发现我了吗?怀疑我在这里了吗?

她心想。

如果怀疑我在这里,接下来我该怎么办?该带着这个孩子和她当面对质,还是——

“嘶——”

突然,手掌间传来一阵疼痛,让曲秋茗没了主意。怀中的小孩咬了她一下,继而挥动着手臂,四处乱打,她感觉自己脸上被划了两下,身上的衣衫也被扯动。但她并未因此就失神疏忽,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紧孩子。

手掌,依然在疼。

孩子没有松口。她感觉虎口位置痛得钻心,那两排牙齿狠狠地扎进皮肉中,一点放松的意思都没有。曲秋茗觉得这种情况还算是好的了,至少那孩子没想到松口呼救,似乎完全是凭着本能在反击突如其来的威胁。她忍受着手掌的疼痛,决心继续禁锢束缚。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。

“放松,放松好吗?我不会伤害你的,不会伤害你的……”

她低声哄着,但自己也知道这完全无用。

语言根本不通。

孩子的双手,伸进自己的胳膊环绕之中,用力地向外推动她的手臂,试图冲破阻挠。曲秋茗手臂上更加用力,但感觉这小孩的蛮力超出自己的预想,她本身也不敢用劲。

这样僵持了一会,而后她察觉到手臂上的力放松了,继而猛地一抬。

一下疏忽,手上的疼痛同时消失。

孩子挣脱了她的束缚,从她身前一跃而起,敏捷地向远处跑动。

这下真的麻烦了。

曲秋茗做的最后一点努力,就是将一只手指放在自己的唇前,做了一个表示安静的手势。同时眼神努力地表达出最大的善意。

这当然没用,她想。她等待着那必然会出现的叫喊声,以及接踵而至的麻烦。

……

没有声音。

她楞住,看着眼前的孩子。那小孩站在距离自己五六步远的位置,也看着自己。夜空中明亮的月光下,她看见的是一个身材瘦小,皮肤黝黑,头发蜷曲的孩童,看见那一双眼睛,带着疑惑,带着不解,盯着她。

对面的孩童,又看见了什么呢?

“……Christan?”

孩子指着她身前的位置,开口。声音并不是特别响,并不引人注意。

曲秋茗迅速地抬头望向背后,再次观察。此时,她再次看见了白色身影,然而是渐渐远去的,友弟德上亮着光的窗户,也没有人影朝这里观察。

似乎,暂时是安全的。

而后她才望向自己身前,发现,原先被藏好的,收在外衣下的十字架,此时因为刚才的一番对抗,衣衫扯动,而再次出现。在月光下,闪耀着明亮的,冷冷的光芒。

她抬头,望着眼前的小孩。这……这应该是一个小女孩。

“Christan?”

小女孩再次重复询问,“Okada?”

虽然是外语,但曲秋茗恰好知道它们的意思。第一个词自然不必说,第二个词,那是冈田片折的姓氏,她曾听商人数次说过。

所以,小女孩是什么意思?曲秋茗猜想,当然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冈田片折,或许是以为自己是那位曾到船上,或许还经常到船上,经常见到的那位医生的同伴了。毕竟,两人都戴着十字架。

“Okada.”曲秋茗指了指背后的友弟德船,点点头。

点头这个动作在对方的动作用语中应该是表达确认的意思,对吧?虽然她并不是冈田片折的同伴,也并不信仰冈田片折的宗教,但眼下,最好稳住对方。

女孩依然很安静,但依然离她很远,眼神中依然没有信任的意味。当然了,自己毕竟是陌生人,突然闯入,对其加以威胁的陌生人。

并且,即便是冈田片折,恐怕和这女孩的关系也说不上会有多亲近。

冈田片折所声称,守宫所见,神甫所说,自傍晚至今,搜集到的所有信息整合在一起,再加上,亲眼所见确信无疑。曲秋茗已经知道了眼前的人的身份。

奴隶。

曲秋茗心想。这无名船,所谓的客船,就是一艘奴隶船。所谓的客人,就是完全没有行动能力,没有自由,被掩藏,被隐瞒,像商品一样装载,运送,将来售卖的奴隶。

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女童。

曲秋茗伸出手,对着眼前的异族女孩,轻轻招了招,让她靠近。女孩看着她,不确定地,带着畏惧的样子,犹豫了片刻,环顾四周,迈步,走近。

她伸出手,触碰到女孩的胳膊。后者稍稍退了一下,但并未远去。

月光下,曲秋茗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眼前女孩的相貌,很清楚地看见那双眼中的不安。

虽然皮肤黝黑,但她还是能够清楚地看见,在女孩的肩膀上,胳膊上,分布着一道道伤痕印记。曲秋茗碰了碰那些手臂上的伤痕。在那黑色的皮肤上,显得如此不和谐的伤口,皲裂,破损,虽然已经不再淌血,虽然已经愈合,但是疤痕或许永远也不会消退。

她感到心中一阵愤怒,暗暗翻腾。

“奴隶……”

曲秋茗轻轻地自言自语,目光盯着眼前的女孩,怜悯中带着阴沉,“这就是所谓的客人,这就是这无名船上的秘密。现在我知道了,我就必然不能够做到与己无关。”

接下来怎么做?

女孩走近她的身前,也同样伸出手,那双海色的手掌,掌心皮肤粗糙,指尖带着茧,看来是经过长期劳作而形成的。

那双手,轻轻地触碰曲秋茗戴在身前,在月光下闪烁银光的十字架。

曲秋茗的衣衫还乱着,被扯开。女孩伸手,默默地将她的衣领整理好,再一次将十字架收到领下,遮掩起来。

“……谢谢。”

她说,知道这话对方听不懂。她自己也不明白对方这样做的用意何在,是被培训出来的服侍态度吗?

“Akumabezwen.”

“……对不起,我不明白。”

“Bra.”

女孩拽着她的衣袖,示意她站起来。

曲秋茗再次望向身后的友弟德,依旧没有异常。于是她站起来,顺便拾起了掉落在一旁的短剑,收回腰间鞘中。

甲板上,掉落的还有一件乐器,是眼前的女孩刚才弹奏的。似乎是某种琴,看起来和月琴类似,都有圆形音箱,但柄要更长一些,并且,有五根弦。

她将那乐器拾起,递给女孩。女孩接过琴,笑了一下,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表情,这种发自内心的快乐。曲秋茗看着她,内心又开始感到难过,或许弹奏这琴,是这孩子,在这样的处境中唯一的乐趣了。

女孩的另一只手依然牵着她的衣袖,似乎希望带她去什么地方,她也愿意跟随。她相信,这无名船上,除了眼前的女孩之外,一定还有更多更深,更需要自己发现的秘密。

做不到与己无关。

她跟随着女孩,迈步,向着甲板上,敞开的通向船舱的门板走去。

接下来怎么做?

“铛铛铛——”

一片沉寂的夜空,霎时被一阵声响扰乱。某种清脆的金属声,是铃铛的声音。

接连不断。

曲秋茗停下脚步,转身,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。

友弟德号。

窗口又再次出现那同样的身影。那皮肤苍白,金发蜷曲,脸上带着墨镜的人,卡罗尔·威斯克斯,手中摇着铃铛。

“铛铛铛——”

铃声又响起,急促,令曲秋茗感到紧张。她感觉衣袖被拽动,回身看见身前的女孩也开始紧张,一双眼睛四处张望,不安地似乎在躲避什么。

“Bra!”

女孩低声叫喊,似是催促,手中的琴指向舱房门板。

曲秋茗不假思索,加快脚步,在她的带领下朝向门板走去。

“铛铛铛——”

铃声依然在响。

她们走下甲板,来到船舱过道。曲秋茗转身将门板关上。船舱内一片黑暗,让她什么也看不清。但那女孩的视力似乎并未因此受影响,一定是长久待在暗中习惯了。

从上方,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
越来越接近。

女孩静下来了,也示意曲秋茗不要动。她停在原地,听着头顶的声音。木板传声效果很好,那脚步声在船舱内回响,越来越近。

听声音,已经到了头顶。

而后,又开始远去。

脚步声渐远。

这船上还有别人,曲秋茗心想。

会是谁?

必然,是那所谓的看守者。奴隶的看守者。

商人摇铃召唤那看守,所为何事?会否,是发现了自己的行踪?最后那一眼看到商人的时候,自己会不会也被对方看见了?

曲秋茗心想着。手上的衣袖又被扯动,女孩又示意她继续行走了。

她便继续行步,在黑暗之中,被带领着,摸索着沿走道一路行进,她不知自己又将发现什么秘密。

“你召唤我,我来了,有何吩咐——船长,你的眼睛怎么……嗯,看起来很奇怪啊。”

“别管那个,船僮。我需要你的帮助,找一个人。”

“谁?”

“冈田医师的一位朋友。”

“哦,朋友。是我认识的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有点困难。你们有没有什么属于她的东西,长期贴身携带的那种?”

“没有,但是她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。这对你有用吗?”

“不是很有用,这里药味太浓了,有些影响判断。但的确,还是能够分辨出一些不同的,陌生的气味。”

“那样可以吗?”

“我尽力而为吧。如果找到了,你们希望我怎么做?”

“带她到这来。”

“好的。”

“别伤害她,也别吓到她。”

“这……不一定能保证。现在是晚上,今天是满月的日子。我本不该在这样的日子离开船只到这里来。”

“你不能伤害她。”

“听你的,冈田医师。”

“船上情况怎么样?”

“一切正常,威斯克斯船长。”

“今天,除了冈田医师之外,没有别的人上船吧?没人见到我们的乘客吧?”

“没有,然而,我始终觉得这样做有风险。以前从没有这种情况,以前不会有……所谓乘客从亚美利加登船来此。我始终建议将这艘船驶离港口。”

“不,那样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。”

“船长,如果你的那些乘客,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下了船,在这个国家被别人看到。我相信那会引起更多不必要的注意。”

“听我的命令吧,船僮。”

“如你所愿。那么,你们希望我现在开始搜寻?我在那艘船上的事情还没做完呢,还没锁门,还没点夜灯。我还没开始夜间巡视。”

“你自己安排时间吧。船的安保是首要工作,记住,不要让任何我们的乘客下船,不要让任何乘客踏上甲板。尤其,不要让任何其他人见到乘客,和乘客接触。巡视一轮,确认无虞之后,再去做我布置的额外任务。”

“好的。船长,医师,没有别的事情,现在我得回去了。”

“去吧。”

……

“和她对话始终让我觉得不舒服。”

“毕竟她是苏女士的人嘛,冈田医师。苏女士指派的人总是怪怪的,李小姐如此,威尔敏娜如此,上次那个嚷着找我要那些树叶的那个疯女人也是如此。也就夏女士能让我感觉沟通起来比较……正常。”

“她真的能找到秋茗姊妹吗?如果找到了,我担心……”

“没什么好担心的,我想。嗯,她总是能够找到我们需要她找的人,对不对?你也强调过了,不允许她做出任何伤害行为。放宽心,冈田医师。夜已深了,我想,我们也该休息了吧。你的朋友,曲小姐,不会有什么事情的。”

“但愿如此,卡罗尔。”

曲秋茗在女孩的带领下,走进船舱里的一个房间。此时,她的眼睛也已渐渐熟悉了黑暗,房间里也亮着一支烛台。借着昏暗的灯光,她能够看清舱房里的布置了。

这个房间看起来很大,里面有许多张架子床,上下两铺的那种,床与床之间过道狭窄,除了床铺之外,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家具了。这里应当就是女孩生活的地方,那些床铺似乎说明,这艘船上曾经,除了身边的孩童之外,还有其他人在此居住。

不是很好的居住环境。

气味也不是很好,没有窗户,不通风。

还有其他人,曲秋茗心想,至少,曾经还有其他人,其他的奴隶。他们都去了哪里?

或许,已经被售卖了,在别的地方,在那个所谓的东方的新大陆被售卖。神甫不就是这样说的吗?自己身边的,是剩下的唯一一个奴隶。

女孩在她的身后,将门关上,将门闩闩起。然后走到一张最近的床前坐下。

“这就是你生活的地方吗?”

她低头看着女孩,说着,明知道对方并不理解她的话,“这里……这完全不是一个孩子该生活的地方。”

女孩将那手中提着的五弦琴置于身前,一只手按弦,另一只手拨弦。寂静的船舱里,响起音乐声。

和曲秋茗在甲板上初听到的,似乎是同一支曲子。只是此时,声音小了很多,轻了很多,琴音节奏轻快,和眼下,周遭的氛围一点也不相符。

她走到女孩身边,坐下。女孩看了她一眼,并未说什么,依旧继续弹琴。

琴声令曲秋茗回想起什么,联想起什么景象。那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,的确,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琴声,或者任何音乐声了。

这琴声让她想起自己,她记得,她曾经也有一架琴,她曾经也学过,也练习过弹琴。那架琴早已被摔破,早已被焚烧,在父母的坟墓前。

她轻轻叹息了一声。

“你弹的是什么曲子呢,小女孩?是你故乡的曲子吗,这琴也是你故乡的琴吧?是你这一路上一直带着的吗?从故乡,带到这里?”

曲秋茗对身边的女孩说话,“你的故乡……那是一个对你来说,对我来说都很遥远的地方,对不对?麒麟生活的土地,你一定曾经见过麒麟吧。你在故乡,曾经,也有自己的童年吧?你也有自己的名字吧?”

问题,当然,不会有回答。

回忆。

过去的某个时间,她成为了琴师,新的琴师,新的杀手——不,是保镖。总之,她继承了仇人的名号,琴师,但她从未弹过琴。她与之共同生活的故人,似乎也从未在她面前弹奏过任何乐器。

许久不曾听过琴声。

再次听到的时候,是重逢的时候,与夏玉雪的重逢。

她记得夏玉雪曾经给她弹奏过一首曲子,说那是一首自编的曲子,还未完成的曲子。曲中描绘的是很美丽的画面。曲中诉说的,是某种理想,某种向往。

杀手的向往还会是什么呢?

当然是不再做杀手了。

多么美好的幻想。

作恶之后,全身而退,不必承担任何责任,不必付出任何代价,不必面对惩罚,不必体会受害者的苦难。把黑暗的过去埋葬于黑暗之中,自己向着光明而去。谁不希望这样呢?

曲秋茗想着,笑了笑。

自己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。

所以,复仇。

然后,就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。

曲秋茗听着女孩的琴音,女孩弹着琴,开始轻轻哼唱,口中低声念叨的,自然是自己完全不理解的词语。女孩的琴声,歌声,似乎也在向她传递某种景象,某种向往。但是她无法真切地感受,模模糊糊,看不清,分不明。

毕竟,她自己已是许久不曾接触音乐了。

那琴音中的景象……是什么,是女孩的故乡吗?

这是一首故乡的曲子吗?

她不知道。

曲秋茗记得不久前,自己曾经又一次摔了一架琴,又一次将琴焚烧。在又一次经历过失去的绝望与痛苦之后。

然后她放弃了复仇,在体会过仇恨执念带来的悲伤之后。

转而,寻求见证。

见证曾经的仇人的结局。

会见证到的,总有一天,早晚的事情。或许,就是在回去之后,或许,就是在这里。

“我会见证的,早晚。”

曲秋茗自言自语,看了女孩一眼,“但是现在,我一定要先把这件事情处理好。”

接下来怎么做?

她要带女孩离开这,要揭穿那个商人的罪恶行为,还有……冈田片折的谎言。

女孩依然弹着琴,没有理会她。

女孩。

异国人。

黑皮肤的奴隶。

这是孩童,是一个人,绝对不是可以买卖的商品。

“你一定有自己的名字,对不对?”

曲秋茗看着身边的人,再次,明知得不到答案也要询问,“你叫什么名字?在你的语言中,在你的故乡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没有回答。

只有琴声。

“咚咚咚咚——”

传来敲门声。

琴声停止。

房间里的两人,同时望向门口。曲秋茗伸手,按住腰间短剑的剑鞘。

“噔——”

一下碰撞的声音,是门闩碰到框架。门外,有人试图推门进来。身边的女孩想站起来开门,曲秋茗按住她的胳膊,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那样做。女孩似乎听懂了。

“咚咚咚咚——”

又是敲门声。而后,门又被推了两下。

“诺玛,怎么回事?把门打开。”

门外,响起一个声音。是女性的声音,但是听起来很沙哑,很苍老。听起来带有威胁,“你睡了吗?”

是汉语。至少曲秋茗听到的是汉语。

“Wi.”

女孩回答了。

她能听懂,这个女孩能听懂门外人使用的语言。曲秋茗看着女孩,名叫诺玛的女孩,又看了看紧闭的门扉。

门外的人说的是汉语吗?自己听到的是汉语,那么诺玛听到的呢,是她的母语?

曲秋茗想起去找守宫的时候,女人说过的话。便可确定了门外的人的身份。

当然,是女人的手下,具有语言互通的能力,血的能力。

所以女人,当然,是知道这船上的情况的。她安排了人在这里,作为守卫,作为管理者,管理奴隶。

“睡了?我刚才听见你在弹琴。”

“Wi.”

“你不打算开门是不是?我会生气,我会吹气,我会——”

沙哑声音之中的威胁意味更浓了,但是突然又停顿下来,又转变了,“——你最好就把门锁着,诺玛。我是来给走廊点灯的,并且进行今晚的巡逻。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打算开门。”

曲秋茗握紧短剑,戒备。

“你偷跑上甲板了,是不是?”

“Okenn.”

诺玛一边说,一边摇头。

“撒谎是不对的,我知道你跑上甲板了。诺玛,我吩咐过,你不可以上甲板,以免被其他人看见。你应当听我的话才对。我在船头还找了一个系着绳子的铁钩,藏得很好。你不是打算趁我不注意下船吧?”

“Okenn.”

女孩再次否认。曲秋茗听到这却是更紧张了。那铁钩是她仔细藏起来的,预备下船时使用,结果竟然被发现了。如何能被发现?一般人,即便看到船上有这样的道具,也不会在意,不会察觉异常。

当然,女人的手下,本就不是一般人。

现在真的麻烦了。

“最好不要,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度,你下了船,被人看见,我找你会很麻烦。对我麻烦,对你也麻烦。”

威胁,“你会听我的话,在船舱里待着,直到再次出海,对不对?”

“Wi.”

“今晚有其他人上船吗?”

女孩看了曲秋茗一眼,秋茗摇头。

“Okenn.”

回答慢了,她想,不知对方是否注意到了这异常。

“……没有?好吧。我再强调一遍,不要出船舱,不要上甲板,不要被其他人看见你。知道了吗?”

“Wi.”

“阿库玛情况怎么样?”

谁?

曲秋茗又听到了一个名字,这名字,上船时女孩似乎也提到过。她开始疑惑。

诺玛开口回答,说的话比较长,不再是简单的是与否。

“我知道了,那没关系。如果你的姐姐有什么情况,需要找冈田医师的话,你自己用房间里的铃铛传唤。我可能没什么时间管你们。”

“Wi.”

“就这样吧,诺玛。我要继续巡视了,记住锁好门,不要出走廊。今天晚上天气不太好,你就待在房间里,弹你自己的班卓琴解闷吧。”

天气?曲秋茗心想,今晚天气明明很好,夜空无云,满月夜晚。

“Wi.”

诺玛已做出了回答,点点头。

“今晚我会放狗巡逻。”

这船上有狗。

曲秋茗心想,又是麻烦。巡逻的狗会引起警报。

“Okraman?”

“是的,所以待在你的房间里,锁好门,别出来就没事。不要怕。”沙哑又苍老的声音说着,听起来不像是安慰,更像是恐吓,“不要怕。”

“Wi.”

诺玛再次回答。

“我把灯火点着啦。”

门外,那声音最后说了一句。然后,响起脚步声,渐渐远去,渐渐消失。

不再有其他声音。

曲秋茗依然紧张地握着短剑,不知不觉,短剑已出鞘。她盯着紧闭的门扉,心中忐忑。门外的人,说话让她感觉很不舒服,很怪异。声音沙哑,苍老,让人不寒而栗。

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在这里?

似乎没有。

似乎。

她看向身边的女孩,诺玛。诺玛已不再弹琴,琴已放到了一边。五弦的长颈琴,所谓的班卓琴。来自诺玛的家乡的乐器。

女孩的眼神,似乎也带着惊恐。可想而知,刚才对她说话的人,是监工,是奴隶监工,平时那人会是怎样对待她的?

曲秋茗看着诺玛手臂上的那些伤疤。

“诺玛?”

她开口,询问,说出女孩的姓名。

“Nnomaa.”

女孩重复,指着自己,点点头。

曲秋茗也点点头。

“阿库玛?”

她又问,这次,说的是另一个名字。阿库玛,是诺玛的姐姐。

“Akuma.”

女孩再次重复,从床上站起来,伸手,指向房间远处,“Akuma.”

曲秋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,那里是一张张空床。这房间中只点起一盏烛灯,灯光昏暗,远处,一片漆黑,看不见什么。

“Akumabezwen.”

这句话正是曲秋茗上船时听到的。诺玛说着,走到烛灯前,取起烛台,从曲秋茗身边走过,扯着她的衣袖示意她跟随。

她跟从。

向里走去,两旁,确实是空着的床铺,被褥都收走了,只有船板。曲秋茗借着灯火,似乎感觉眼前有什么阻碍,低下头,看清楚原来是悬吊在天花板上的铁链。

船只因为海浪,轻微地摇晃。那些铁链,也在天花板上摇晃着……那不仅仅是铁链。链条的两段,有环形的箍手,那是一双双镣铐。

看来年月依旧,又或者是因为海上空气潮湿带盐,铁制的镣铐锈迹斑斑。

奴隶的镣铐。

曲秋茗心中想着,感觉内心又开始酝酿起怒意。诺玛牵着她的手,秉着烛台,向房间深处走去。

“Akuma.”

两人在一张床前,停下。

烛火照亮,曲秋茗这时才发现,这房间里原来还有别人。

阿库玛。

这张床上铺了被褥,麻色的被褥,其上却已带了褐色的印记,是干涸的血迹。有一个人,躺在床上,熟睡着。

曲秋茗看着眼前的人,一个女人。

熟睡?

阿库玛的皮肤黝黑,头发蜷曲,和她的妹妹一样。手臂,肩膀,腰间,布着伤痕,也和她的妹妹一样。但是她身上的伤并非全是已愈合的疤痕,还有许多,是新伤。

缠着绷带,贴了纱布,但是血仍然映透了,仍然浸染了被褥。

熟睡?更像是昏迷。

这个女人闭着双眼,呼吸均匀。

诺玛将烛台凑近。

曲秋茗看见,她的双手,腰间,及至腿脚,都绑缚着粗重的麻绳,还有一个粗重的镣铐,一端锁在手腕上,另一端铐住床头的栏杆。这个年轻的,看起来刚成年不久的女人,另一个奴隶,带着伤,昏睡着,被牢牢绑在一个位置,动弹不得。

当她醒来时,她会喊叫吗?

曲秋茗心想。阿库玛,她会有醒来的机会吗?

接下来怎么做?

“谢谢您,神甫。这么晚打扰不好意思。能在这座城市,遇见像您这样的热心人真的是太好了。若没有您在此,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。”

“不必客气,女士。心怀善意,为他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,这是我教的行事准则。”

年老的神甫向夏玉雪鞠了一躬,而后关上了教堂的大门。

夏玉雪转身离开,取出地图。

“所以,秋茗的确来过这里。”

她指着地图,看着身后的教堂,满月下耸立的十字架,“并且,那位神甫对她说了关于商人的一些事情。”

“那么,在她知道了之后,她会去哪里?”

夏玉雪想着,看着地图,“她既然没有回旅舍,友弟德上的那商人,和冈田片折也说没再见到过她,那么她会去哪,做什么?”

这并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。

“……是的,我想也是。”

沉默片刻,她自言自语,“……我想她的确会那样去做的。她也一定会去那里。她一定是避开了那两个人,直接去了那艘船上。”

夏玉雪感到不安。

她迈开脚步,几乎是在奔跑一样的,沿原路返回。

返回码头。

返回,友弟德,帕拉斯,拉谢,以及那艘没有名字的船所在的码头。

此时,已是深夜,相比已过了子时。

满月,圆圆的月亮高悬于空,遮蔽了星星的光芒。

月光,照在她的身后,她的影子,长长地拖在身前。她快步走动,影子也快步走动,始终领先一步。

或许秋茗一直都在那艘船上。

夏玉雪想,或许我第一次去的时候,她就在那里。甚至,或许她看到我了,但是,当然了,她选择默不作声,不让我发现。

影子始终领先一步。

夏玉雪内心急切。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在她四周。

“秋茗一定在那艘船上。”

自言自语,“她在根据她的调查,了解到的情况,在亲身见证。她为什么……她至少……她为何不告诉我一声,为何不曾想过这其中可能存在的危险?”

有什么可埋怨的?

埋怨曲秋茗不告诉自己那些猜测和怀疑?

自己有主动问起过吗?

自从接受了任务之后,来到这个地方之后,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?

夏玉雪扪心自问。

什么也没做。

就只是待在自己那狭小的房间里,想着那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,弹自己根本已经不存在的琴,想自己根本想象不出的曲子。回忆自己的过去,构想自己的未来。懊悔自己的犯罪,清算自己的欠债。除了自己之外,可曾想过其他?

可曾想过周遭的环境,可曾想过身边的人?

甚至,对于这次的任务,自己都是那么敷衍。按部就班地走完流程,然后呢?

如果当时,自己像曲秋茗一样,注意到了什么,观察到了什么。如果当时,自己像曲秋茗一样主动开展调查,主动去询问,去探索。那么现在,会是这样的处境吗?

肯定不会。

曲秋茗察觉过她不曾察觉的疑点。曲秋茗调查过她不曾调查过的情况。曲秋茗关心着,她并不关心的周遭世界。

如果当初,她像曲秋茗一样去关心了,知道了曲秋茗知道的事情。那么现在,她必然会做出和曲秋茗一样的行动。可是自己当初根本没有关心。

冷漠的人。

自己。

是否把周遭的一切,都看作与己无关?对于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与事,不想给予任何关心?

自己曾经是否就是这样的?自己现在是否还是这样的?

数不清的念头,在脑海中飞快回转。夏玉雪心中产生一丝悔意,幻想如果当初如何如何,现在如何如何。最初如何,现在又会如何。

但是,现在已经是现在了。再多当初,最初,也改变不了现在。

总是这样。

她越走越快,但是到码头,似乎距离还很遥远。

黑夜中,在这陌生的国度,陌生的城市。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,即便手中持着地图,也感觉,随时会迷路,会耽误,会来不及。

“我本该注意到的,我本该在她的身边的。秋茗现在独自一人,可能会有危险。”

“Okenn!”

不。

“Wi.”

曲秋茗回答,她的发音或许不太标准,或许和女孩方才说的不太一样,但意思相同。

是的。

她手上的动作更直接地表达出她的想法。她手中握着短剑,正费劲地割着那粗重的麻绳。一根紧绷的绳索起了茬,被割断,她将绳索甩开,从那昏睡的女人身上去除一道束缚。

一根,接着一根。

“Okenn,okenn.”

身边,诺玛执着烛台,看着她的动作,口中依然在轻声地叫喊。曲秋茗不知道女孩为何会如此反应,为何用语言反对自己的行动。她猜想,或许是因为恐惧,对商人的恐惧,对监工的恐惧,对惩罚的恐惧,对压迫者的恐惧,深深烙印在被压迫者的心中,以至于丢却逃跑与反抗的念头,以至于排斥自己的救助。

这个女孩都经历过什么样的折磨?

“我会带你出去的,诺玛,还有你的姐姐,阿库玛。”

曲秋茗自言自语,一边说,一边将各段的绳索悉数丢到一旁,“我会帮助你们反抗,帮助你们逃离,帮助你们获得本就属于你们的自由。我会保护你们的。”

绳子,都被割断了。

阿库玛依然昏睡不醒,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身边的情况。

但是,那镣铐,还铐在手腕上。对于这铁质的链条,短剑自然是无能为力的了。自己身佩的十字长剑,也不足以砍断它。

怎么办?

曲秋茗环顾四周,希望能够使用斧子或者铁锤一类的工具砸断铁索。当然,是不可能找得到的。

自然,也别指望会有钥匙。

“啧,真是麻烦。”

她说着,坐到床边,举起阿库玛铐起的手,将镣铐对准自己,观察锁孔。样式是从未见过的,但看起来并不复杂,应当能够撬开,只是要费些时间。

现在可没多少时间。

她从衣衫里取出常备的撬锁工具。将铁丝伸入锁孔之中拨弄。

“诺玛,把烛台拿近点,太暗了。”

撬锁其实不需要看,但有点光总是好的。曲秋茗知道自己这话说是白说,身边的女孩根本听不懂她的语言。

果然,身旁的烛光不仅没有变亮,反而暗了,女孩走远了。

“诺玛!”

曲秋茗依然低着头,费劲地撬锁,感觉自己不管怎么尝试都是徒劳无功。她心中着急,这对手头的精细活自然更是一点帮助都没有。

“Safoa.”

烛光再次变亮,女孩回来了,伸手,递给她一个挂在铁圈上的金属小物件。

是一把钥匙。

“……”

曲秋茗接过钥匙,将锁孔里自己的撬锁工具收回,试探地将钥匙伸入,旋转。

“咔哒。”

一声轻微的响动,镣铐打开了。

“……”

她在想一个问题,什么人会把锁住奴隶的镣铐的钥匙交给另一个奴隶保管?

曲秋茗抬头看着诺玛,从女孩的脸上她得不到答案。

以后再想吧,现在不是想问题的时候。

曲秋茗扶起躺在床上的女人,尝试着摇动,对方依然没有醒来,看来已是昏迷了许久。她扶起阿库玛,让女人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站起。落在肩上的负担有几分沉重,但她还能支撑着行动。

诺玛看着她的举动,脸上是不明所以的表情。

曲秋茗走到房间的门前。

“我们走了,诺玛。”

她转身,肩上靠着昏迷的女人,对着身后的女孩说,“我会带你们离开这里的。”

一边说,一边伸手,拨动门闩。

“Okenn……okraman!”

女孩在身后小声喊叫,语气听起来很急切,又在表达反对意见。

“嗯?okram……”

这个词什么意思?曲秋茗回想,刚才听过的,“Okraman,狗?”

晚上会有狗巡逻。

“不必担心。”

她握紧手中的短剑,向女孩投去坚定的目光,“如果遇上任何阻碍,我会处理的。”

一只狗而已,并不是什么难以应付的敌人。只是要注意快速解决,不能让它吠叫,引起别人注意。曲秋茗相信自己可以做到。

“Oke……”

“走了。”

她不再理会诺玛的反对,打开门,走出房间。船舱的过道上,如刚才那个声音所说,已经点起了灯。灯光昏黄,看起来很诡异。

不见人影,也不见狗。

曲秋茗扶着阿库玛,身后跟着手执烛台的诺玛。在这过道中行走,警惕地注视着四周,似乎并没有任何威胁。

近了,距离舱门近了。

她伸手,轻轻地推开舱门。迎面月光照入,她看见天空中一轮满月。

她踏上甲板。

甲板上不见人影,也不见狗。

曲秋茗朝四周张望,看见隔壁的那艘船,友弟德上,原本一直亮着灯的房间已是黑暗,医室中已没了人。但是另一个房间又亮起了灯,那是后船楼上,商人的舱房。

窗帘拉起,灯光晦暗。

似乎,并没有任何威胁。

曲秋茗并未因此放松任何警惕。

——

“呜呜……”

身后,传来低沉的呼噜声,那是野兽的声响,是戒备的低吼,是吠叫的前奏。

狗的声音。

曲秋茗敏捷地转身,肩膀一松,令背着的昏迷女人摔落在地。现下并不能顾及那么多,摔一下并无妨,但是自己首要的任务,必须先解决那只发现了自己的巡逻犬。

她转身。

背后,站着的是诺玛,看着她,瞪大了眼睛,还未反应过来。

然而在诺玛的背后,一片阴影之中,还有其他的生物潜伏。

在那通向后甲板的楼梯投下的阴影之中,曲秋茗看见点点冷光。像是夏日坟地中常见的鬼火,蓝色的,幽幽的光芒。

在那冷光之中,有一对白色的光芒注视着她。

那是夜晚,野兽的眼睛反光。

那是狗!

她不假思索,推开诺玛,手中短剑朝前,在那生物发出任何其他声音之前,快步迎上。

“呜噜——”

那双眼睛,在火焰冷光的包围中,也迅速靠近了。狗冲出黑暗,直扑向她,并没有吠叫,这是一件好事。

然而——

曲秋茗动作一愣。

满月的月光下,她看见了对面的猛兽的形体。

一只通体黑色的巨犬。那巨大的体型是她从未见过的,大得如同狼——不,比狼还要大,简直就像一只……一只……

……一只母狮。

这个念头刚跃入脑海,她便感觉肩膀传来一阵重压。看见,那一对闪光的眼睛,在蓝色火焰的包围中陡然接近,凝视着自己。看见,巨犬张开大口,口中似乎也是喷火一般地发光,口中的牙,就像一把把匕首一样锋利。

她感觉涎水溅上自己的脸,嗅闻到一阵令人反胃的恶臭。

感觉身体被压制地向后倒去,冲击力度之强,让她重重地倒在甲板上。

短剑脱手,掉落在一旁。

头顶,月光。

月光下,黑色的巨犬张着喷火嘴,咬下。

“Okraman!”

烟雾缭绕。

“我不喜欢这气味。”

“是吗,好吧。”

一只拿着长长的,一端冒烟的管子的手,将烟斗从窗帘的缝隙中伸出窗外,在船壁上磕了磕,再收回,“只是……嗯,觉得结束之后吸一点烟感觉会很好。”

“睡吧,卡罗尔。”

“好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冈田医师,我不是想……呃,抱怨什么。只是,你刚才全程都很心不在焉的样子,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够好吗?”

“……不是,卡罗尔,不是你的问题。只是我……”

“怎么?”

“我始终在想秋茗姊妹。”

“……Wonderful.”

“卡罗尔,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你都在想什么啊?我只是还是有些担心她,并且……有件事我一直在想,我想还是得告诉你一下。”

“嗯哼?”

“我……请她吃晚饭的时候,她问了我很多问题。她问到了我们那艘船的事情。”

“是吗?”

“我对她说,那是客船,别的并没有多说。”

“是吗,为何不说呢?那些事情,那些乘客,我觉得让曲小姐知道,也不是什么问题。我以为她是你的朋友呢。”

“我想,有些事情,说出来估计太复杂了。”

“太复杂了,嗯。冈田医师,你是不是始终还是觉得,我的某些商业活动,和我们的乘客有关的那些活动是有道德问题的?你是不是还是觉得,那是一种令人不齿的犯罪行为?”

“我只是不能接受,还不能。”

“唉,好吧。我们可以以后再讨论这个问题。那么,你说你对曲小姐说过客船的事,是怎么了?”

“不,卡罗尔。不是我对她说,是她主动问起的。”

“……你在暗示什么?”

“……”

“Wonderful!”

“Okraman!”

狗,我知道,诺玛,我知道这是狗。这是狗吗?会有狗能够长成这个样子的吗?

曲秋茗双手用力地抵住面前野兽的脖子,看着森森白牙在自己的眼前靠近,看着那野兽的眼睛,她从其中什么也看不到。

她感觉一双前爪在自己的肩膀上,在自己的身前扑腾着,抓挠着,感觉自己的衣衫被扯成碎片。她试图去用膝盖踢狗的腹部,试图去用腿把它顶开,但是毫无效果。这凶恶的巨犬一门心思地攻击她,张开口试图咬噬,试图置她于死地。

它甚至都不曾吠叫过,口中唯有低吼。

疼痛,和压迫,令曲秋茗感觉到双臂渐渐乏力。黑狗的猛烈攻击令她招架不住,她唯一的武器也早已掉落了。身边,唯一或许能帮上忙的两个人——

曲秋茗迅速地向旁侧一瞥,看见诺玛惊恐地望着她,在她不远处颤抖着,蹲伏在地上。也是,能指望这个小孩子,饱受折磨的孩童做什么呢?或许诺玛过去早已见识过这野兽的恐怖了,所以一直试图警示自己,然而自己却不以为意,现在可好了。

另一位呢?

她看见诺玛身边的,倚靠在船壁上的阿库玛。看见诺玛握着她的手,看见,一直昏迷着的阿库玛,此时似乎眼皮跳动着,低垂的头颅一点一点,似乎是有苏醒的征兆。她似乎能看见,那朦胧的双眼正看着自己,似乎能察觉到,那被诺玛握着的手,指尖触动。

完全帮不上任何忙。

“呜——呜噜——呜噜噜——”

身前的巨犬低吼着,令她的注意力转回。她更加用劲地将胳膊向外伸,试图推动那燃烧火光的巨口离自己远一些。曲秋茗知道自己的衣袖上也沾了火,但那火却并不令她感觉发烫,就和鬼火一模一样。

她知道自己快没力气了。

不,必须——绝不能倒在这里!

曲秋茗用上全身的力气,奋力用膝盖,朝着巨犬腹侧一撞。这一下或许造不成任何伤害,但确实,令狗的身形歪了一下,她趁势向旁侧滚动,终于摆脱了压制。

站起,此时,她真的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。

“呵……”

她重重喘息着,连连向后退去,退到诺玛和阿库玛的身边,扶着船舱,站起来。

对面,狗似乎被这一下打击地有些愣神。背对着她,抖动肩膀,扭动着。口中低声咆哮。

还是不吠叫吗?曲秋茗心想,这狗的反应,完全不像是巡逻的警戒犬。遇到陌生人,第一反应根本不是发出警报,只是想着进攻,战斗,杀戮。

这野兽要杀死自己。

巨犬转身了。

曲秋茗弯着腰,喘着气,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。此刻,她身上的衣衫被撕裂了好几处,领口几乎敞开,不过,万幸的是,她穿了那件锁子甲,所以并未着伤。然而方才用胳膊阻挡时,手臂被牙齿划伤了几道,此时泛起疼,已可感觉鲜血溢出。她的脸上,脖子上还沾着狗的唾液,那气味令她作呕。

锁子甲能保护她的躯干,但是保护不了手臂。更保护不了脖子。

她低着头,眼角余光,看见巨犬的闪光双眼。黑色的狗,在满月的月光下,如同一只恶魔。

曲秋茗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,已经无法再抵御下一次进攻了。

短剑,在……在哪里?

她朝四周迅速找寻,发现在身旁,诺玛和阿库玛的脚边。

但是现在还有机会执起武器吗?

她弯着腰,看向身旁,自己带上甲板的两人。她们是自己带来的,自己声言要解救,要保护的,但现在自己甚至根本无力自救。

她看见妹妹,诺玛,面带恐惧地望着对面的狗。

看见姐姐,阿库玛,迷茫地看着自己。

对面,狗低声咆哮着,预备进攻。

曲秋茗迈着蹒跚的脚步,移动到那一对姐妹的身前,挡住她们。

狗跑动着,和刚才一样,再次扑上来。

根本没有时间捡起短剑。曲秋茗直起腰背,用上最后一点力气,伸手,试图阻挡。

当然,她自己也知道,这纯粹是徒劳的挣扎。

手臂,挥动。她闭上双眼,本能地恐惧必然到来的死亡。

手碰上了毛茸茸的东西。

她感觉肩膀上又是一阵重压,她向后倒去,再也无力站立。

放弃。

等待,死亡。

“呜!”

她听见一声呜咽,狗会发出的那种,当受到伤害时会发出的那种短促的尖细声音。

怎么?

曲秋茗睁开眼睛,自己被刚才的冲击撞得倒在那对姐妹的身边,背重重地撞上甲板。但是她看见,面前的狗并没有继续攻击,而是退缩了。

怎么?

那只巨犬,连连后退,在她的面前,相隔数丈的位置,左右逡巡,却始终不愿再靠近。

为什么?

曲秋茗心中疑惑。

她环顾四周,但是自己的身边,还是只有两个人。诺玛颤抖地蹲伏在一旁,阿库玛却是很安静,无声地用那双眼睛看着自己,不曾开口说过任何话语。

阿库玛的眼神……

曲秋茗低头,发现对方的目光,注视的不是自己的眼睛,而是自己的身前。她的外衫早已被先前的攻击撕裂,领口敞开,那先前一直被藏得很好的十字架吊坠也显现在外,在月光下闪烁银色光芒。

阿库玛在看什么?那目光,和自己初上船时,和诺玛初次交流时一样。

十字架?

是啊,不过我不是Christan,我也不是Okada。阿库玛,我只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而已,对于你们的遭遇,你们的处境,做不到与己无关,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,试图调查,试图解救,试图保护你们。然而我现在却自身难保。

曲秋茗无言地望着对方,心中遐想。

但是,对面的狗,毕竟是不再攻击了。

她看着那野兽逡巡着,徘徊着,在远处原地左右打转,试图前进,却又退回。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一般。又或者,只是在等待?

在等待什么?

曲秋茗心中有一个不好的预感。

如果这只狗,作为船上巡逻的警戒者,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,放弃了进攻的打算,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发现它并不能攻击,伤害,杀死对方,那么接下来它会怎么做?

“呜噜噜——”

那野兽低声呼噜着,对于狗来说,这是一个前兆。它即将——

“嗷——”

——吠叫。

她听见,响亮的,低沉的,粗重的吠叫声。彻底打破这月夜的寂静。

“嗷——嗷——嗷嗷——”

曲秋茗转身,朝背后望去。背后是友弟德船,船上,那窗帘遮蔽的亮着灯光的创口,帘布出现了扰动。

警报被注意到了。

“嗷——嗷——嗷——”

自己的行动失败了。

曲秋茗心想,现在,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起身逃跑了。

“嗷——”

——

突然,她感觉身边一阵扰动。

一个黑色的身影,从她身旁略过,直扑向眼前的狗。

谁?

“Akuma!”

诺玛的声音,呼喊着。

谁?

阿库玛?

曲秋茗背靠着船舷,眼睁睁地看着,方才一直躺着的,从昏迷中刚刚清醒不久的阿库玛,此时飞快地向前跑去,向着那只狗跑去。她的动作快如闪电,不仅自己没反应过来。对面的狗,似乎也因此一愣,动作一滞。

阿库玛的手中,有什么在闪烁寒光。

曲秋茗意识到,那是自己掉落的短剑。

她看着,黑色的身影,黑色的女人,扑向黑色的巨犬。两者几乎融为一体。

看到,女人的手臂一动,空中划过一道光的弧线。

“呜呜——”

狗的声音,又是那受伤时的尖细呜咽声。

但是阿库玛的动作并未因此停下,另一只手臂用力,猛地,将那毛茸茸的野兽举了起来。这个女人将那庞然大物抱住了,高高举起。

但是阿库玛的脚步也并未停下,依然,在快速跑动。一只手抱着那巨犬,另一只手握着短剑深深扎入狗的腰间。她就这样,冲撞向狗,抱着它跑动着,完全不顾及眼前就是船舷,远处就是海面。

“Akuma!”

身边,女孩喊叫。

曲秋茗看见,在月光下,那一人一狗,重叠在一起的身影,翻过船舷,落下,消失。

而后,听见,落水的声音。

一切在瞬间发生。

然后。

再没有其他。

重归寂静,唯有浪涛的声音,依然持续不绝。

接下来怎么——

“Damnit!”

背后,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。

曲秋茗撑着栏杆,站起来,转身,看见,友弟德上那唯一亮灯的舱房,窗帘扯开,两个人影站在窗前。

船与船之间的距离很近,不是吗?

月光下,她能够看见冈田片折脸上错愕的表情,也能够看见卡罗尔·威斯克斯脸上愤怒的表情。

“Goddamnit!WhatthehellinthenamethofJesusishappeningthere!”

她听见威斯克斯的咒骂声。曲秋茗一个字都听不懂,但她的内心明白,那肯定都是些基督教徒不该使用的脏话。

“秋茗姊妹,您……您在那里做什么?”

她听见冈田片折的询问。曲秋茗每个字都能听懂,但她不想回答。

她只感到疲劳,感到全身虚脱无力。她倚靠着船舷,看着身边,依然蹲伏着,颤抖着,因恐惧和害怕而失神的女孩。

“Akuma……”

女孩依旧在轻声念叨着,呼唤离去的血亲的名字。她微微弯腰,伸手,按上诺玛的肩膀,给予一点点完全无用的慰藉。

她愣愣的出神,此时,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。刚才发生的一切,今晚发生的一切。自己所做的所有调查,听到的所有信息,看到的所有情况,交织在一起,在她的大脑中盘旋,缠绕,此时此刻,面对身边的女孩,面对眼前的冈田片折和威斯克斯,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,一句话语,一点念头,都说不出口,想不出所以然。

“秋茗?”

另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
她向来源看去,是一个白色的身影,出现在码头上,出现在友弟德船的船边。是夏玉雪,带着困惑,带着惊讶,看着她。

好了,这下人齐了。

曲秋茗心想,我们一起谈点什么吧。谈点商业上的事情,就像白天一样?

“Wonderful.Anoneveryoneishere.”

对面,卡罗尔·威斯克斯也发现了夏玉雪,朝她望了一眼,语带讽刺地说着曲秋茗听不懂的话,“Allowethusbreakwithsomebusinesstogether,heh?Okada,translateth!”

冈田片折没有反应。依然,怔怔地看着曲秋茗。

曲秋茗却没有看她,也没有看夏玉雪,也没有看诺玛。目光,只盯着那商人。那皮肤苍白的商人,头发金黄的商人。那商人此时穿的还是白日穿着的衬衫,袖子还是笼到胳膊。

友弟德船,和无名的所谓客船。它们并排停泊,靠得很近。今晚是满月,月光明亮,曲秋茗可以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。

月光下,她甚至能够看清那商人,卡罗尔·威斯克斯的眼睛。

此时,没有纱布遮挡,也没有墨镜掩盖,她看见的,是一双血一般通红的眸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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