牢中灯火被刃风打灭，陷入一片灰蒙，磷粉四散，漂浮各处，发出溟溟荧光，尚可勉强视物。
地牢东北角，侧身立着一人，身材修长高挑，裹着一袭贴身夜行衣，脸覆黑色面罩，遮去下半面目，整个人宛如幽灵一般，与黑暗融为一体，唯有一双眸子暴露在外，精光爆射，寒光飞掠。
独孤一陵先前认出那人声音，已是心下一惊，眼下再见那双深邃眸子，更是诧异不已，说道：“你怎么会在这里？”
那人抬手扯下面罩，现出一张剑眉星目，俊朗不凡的面容，冷笑一声，道：“一陵，你可真是命大，当日崖上那一刀，竟也没有要了你的命。”
独孤一陵见那人现出真面目，正是长安城内对他照顾有加的连冷，心中震惊无以复加，听闻此言，顿时忆起枫华谷之事，沉声道：“那日在崖上，偷袭师兄的人是你！”
连冷眸光冰冷，神色漠然，迥异当日所见的潇洒从容，平易近人，他负手在后，冷声答道：“是我。”
眼前一切是如此陌生，不止江潮，甚至连冷，都变做另外一人，好似冥冥之中，有一双看不见的手，在暗中拨弄。
独孤一陵联想前后诸事，浑身猛地一震，他压制住心底翻涌不歇的怒气，从牙齿里蹦出几个字：“那场追杀背后的主使人，也是你！”
连冷大方承认道：“我与江潮共事多年，对他的性子最为了解，江潮向来做事胆大心细，那般四面楚歌的情景，自会想到利用水流逃生，而且不会留下痕迹，被人追踪，所以我早早就在那处崖上等着你们。”
独孤一陵心下发寒，就像江潮说过的那般，他们二人对彼此的性子太过清楚，太过熟悉，所以连冷才能守株待兔，差点一击得手，难怪当日江潮会咬牙切齿，愤恨无奈，他心中尚有疑问，面色一冷，道：“你为何要对师兄下手，他不是你的搭档吗？”
连冷目光落在江潮身上，嗤笑一声，缓缓摇头道：“曾经是，现在不是，或许，从一开始便不是。”
独孤一陵低头看向江潮，见他面色苍白，呼吸微弱，心下发疼，弯身将他搂在怀里，扯下一截下摆，方将胸前伤口包扎妥当，连冷此时又道：“只是我布下的天罗地网，想不到还是困不住你们，让你们给逃了。”
独孤一陵忍了又忍，忍了又忍，终是忍不住问道：“你为何要那般做，你不也是出身凌雪，为何要对同门拔刀相向。”
连冷似听见什么天大笑话一般，哈哈大笑，末了笑声一收，道：“一陵，你能自太白山赶至此地，想必岳寒衣已经丧命阁中，难道还不知道其中缘由吗？”
独孤一陵虎躯一震，难以置信地望向连冷，二人目光一碰，连冷泰然自若地一耸肩，道：“凌雪楼由李相一手设立，名义上虽隶属凌雪阁，却是他专门用来铲除异己的工具，而我，便是出身凌雪楼。”
那日，连冷见到江潮之时，曾对他说过，我与你俱是出身凌雪，独孤一陵听在耳中，只觉理所当然，眼下想来，这‘凌雪’二字，非是指凌雪阁，而是凌雪楼，为的不是巩固李唐江山，造福黎民百姓，而是李林甫用来满足私欲的杀人工具！
独孤一陵思及此，心绪起伏，难以平静，他本想就当日之事向连冷道谢，想不到再见之时，二人已是背道而驰，拔刀相对，寻不到一丝往日情谊。
独孤一陵满脸苦涩，自语道：“怎么会……”连冷瞧他一阵，忽地道：“一陵，江潮快要死了。”
独孤一陵低头看向怀中之人，见江潮呼吸更为轻细，奄奄一息，伤口血色渐渐转黑，似是中毒之兆，顿时脸色大变，全身发凉。
连冷在远处缓缓踱步道：“我一向不喜用毒，认为此举实在过于卑鄙无耻，但此次任务事关李相，干系重大，为求速战速决，我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独孤一陵听闻此话，身上寒意更甚，宛如掉入千年寒窟，面色发白，呼吸都觉困难，连冷停下步子，转眼看向他，道：“这一刀本是落在你身上的，想不到江潮为了你，竟会背叛李相。”
独孤一陵浑身轻颤，只觉事情渐有转机，并非无法逆转，不由血气上涌，激动万分，他看向江潮苍白的面颊，目光温柔至极，轻轻地道：“师兄，你放心，一陵一定会救你的。”
连冷似也为江潮丧命而伤感万分，他摇了摇头，道：“没用的，这药是李相托人交给我的，毒性极为猛烈，就算是大罗神仙，也难救回江潮的性命，而这些，本来都是应该由你来承受。”
独孤一陵将江潮轻轻放在地上，抬手一碰他眼角那抹暗红，方才站起身，直视连冷，道：“是因为我从龙岩怀手上带回那封密信吗？”
连冷双目微眯，点头道：“你是个变数，而且已经影响到李相的大局，自你一出现，江潮就变得十分奇怪，我少时与他同住，曾自他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一些往事，不过他不愿说，我也不会多问。”
独孤一陵此番再历轮回，当时所做之事虽已影响现今，但是不论他如何挣扎努力，洛景明依是提前潜入龙府，裴宁终是死去，就连江潮，眼下也免不去身死之局。
连冷盯着他，目光闪烁，又道：“我知江潮许是对你上了心，但却不曾料到，他会为你做到这般地步，本来你们回转太白山的路上，我曾现身找他谈过一次，那时他告诉我，这次任务失败，他并未寻到密信。”
亡命奔逃那几日，江潮确曾中途离他而去，独孤一陵本以为江潮是去附近探查情势，想不到竟是去与连冷接头，只是那封密信藏在一只花簪之中，此事江潮确实不知，就连他自己，也是回到机枢府，才知簪中另有玄机。
独孤一陵道：“师兄并未对你说谎，他确实没有搜到密信，那封密信乃是藏在一只花簪之中，被龙岩怀悄悄交到我的手上。”
连冷呵了一声，道：“其实，我也猜到那封密信在你的身上，当时我便想宁杀错不放过，无奈江潮与我意见不合，舍我而去，我再想动手杀你，却被他百般阻挠，才会让你逃回太白山去，连累凌雪楼众人，暴露玄鹤别院的秘密。”
独孤一陵想不到事情竟是如此曲折，更觉江潮不似背叛之人，处处都在替他设想，就连方才，江潮也是拼了性命护住他，才会身中剧毒。
但是江潮之前也曾说过，是他带信给岳寒衣，所以龙府之中才会有刀锤兄弟现身，才会有龙府灭门惨案，才会有裴宁与洛景明的死。
独孤一陵此刻心乱如麻，不知如何是好，连冷却已神色一敛，缓缓道：“一陵，你破坏了李相太多大事，眼下自是留你不得，你放心，等你死后，我会将你与江潮葬在一处，不令你二人分开。”
独孤一陵见连冷动了杀机，周身杀气满溢，眼中亦有寒光掠过，若是死在此处，遑论救活江潮，他拾起地上链刃，紧紧握在手中，沉声道：“我此番定要带师兄离开，绝不会死在此处。”
连冷手掌一翻，那把三寸飞刀现身掌中，刀面上沾染不少磷粉，散着微微荧光，他微微勾起嘴角，虽有笑意，却是极冰极冷，没有丝毫温度。
连冷迈步上前，朝独孤一陵行去，错步回身宛若闲庭信步，身形数次变幻，眨眼之间，全身融入暗色之中，难以寻觅。
独孤一陵眼见连冷身法诡异难测，高明之处，并不亚于崔嵬鬼步，甚至隐隐在其之上，他捏紧手中链刃，功聚双耳，凝神戒备，四下搜寻连冷身影。
忽听一声冷笑，连冷自黑暗中现身，脚下一点，身形忽然加速，快至残影闪现，瞬间贴近独孤一陵身前。
独孤一陵心下一凛，脚下用力一蹬，朝后翻身急撤，瞬间拉开丈余距离，岂料连冷身子再次加速，瞬息贴近独孤一陵面门，手中细长飞刀刺到喉间，刃尖的冰凉触感登时令他冷汗直流，头皮发麻。
独孤一陵武艺虽比不上连冷，却也不会坐以待毙，早已抖开右手链刃朝前甩出，指尖用上巧劲，控制刃尖绕过连冷身前，往后飞去，又在空中转了个弯，夹带劲风，刺向连冷后脑。
连冷神色微动，显在权衡利弊，他冷笑一声，收回手上飞刀，身子一矮，避过飞来的刃尖，再要出手，独孤一陵已是飞身后退，难以击杀。
两人一招交手，并未分出胜负，显是出乎连冷意料，他缓缓站直身子，点头道：“很好，不过月余不见，你的功夫又有长进。”
连冷与江潮一道入阁，功夫自是了得，独孤一陵与他甫才交手，已是额发皆湿，背上冷汗淋漓，他匀顺急促的呼吸，道：“你方才杀不死我，之后也别想杀我。”
连冷长笑一声，赞许道：“好！很好！”他将那枚飞刀捏到手上，目光凝注其上，悠然说道：“一陵，你可知，为何我不用链刃，而是改用这小小的飞刀？”
独孤一陵见他说起别事，话中似有玄机，又琢磨不出他的意图，只得摇头道：“我不知道。”
连冷指尖把玩着那把飞刀，笑道：“凌雪阁招式虽然诡异难测，但那两把链刃却是不易随身携带，容易露出马脚，有些场合更不合适，特别是涉及官场朝廷。”
独孤一陵心下一动，隐约明白过来，连冷续道：“而这把小小的飞刀，却可藏在身上各处，杀人取命之时，更为方便，若是遇上人多的时候，还有一根冰蚕丝，柔软坚韧，削金断玉。”
独孤一陵听到此处，已知连冷将要全力出手，心下一凛，将链刃抖开，化作隐雷鞭垂在身侧。
连冷淡淡一笑，只将飞刀朝前一扔，尾部冰蚕丝随之散开，因有磷粉沾染，一眼瞧去，似是一道绿光，环绕此间。
独孤一陵甩动隐雷鞭打向那处亮光，叮的一声，两处刃尖碰在一处，擦出火树银花，满眼绚烂，他只觉飞刀之上聚着一股磅礴内力，顺着鞭身朝体内奔涌而来，连忙扯开鞭子，恢复原状。
那飞刀没了阻碍，嗖的一声，又朝他疾飞而至，周遭那些蚕丝也在逐渐收缩盘旋，宛如一个巨大罩子，将他困在中间。
独孤一陵眼见此景，飞身而起，但那飞刀却似长了眼般，方向一转，直直朝上刺来，若非他反应迅速，立时仰头避过，此时下巴上恐已多了一个大洞。
独孤一陵又历生死，大感后怕，心知若不解决连冷，他与江潮均是毫无生机，想到此，咬牙将冲云链朝前打出，飞向连冷腰间。
连冷身法高超，飘忽难定，他本以为此招必会落空，谁知连冷身子忽地一颤，动作慢下半分，登时被冲云链缠个结实，独孤一陵眼见机不可失，将连冷用力抡起，摔出数丈，狠狠砸在地上。
他一紧链刃，冲至近前，手中链刃正要往下刺去，就见连冷两指夹住飞刀，朝咽喉划来，连忙歪头一躲，那把飞刀便堪堪擦过咽喉，嗖的一声，刺入身后黑暗之中。
独孤一陵心下微惊，不明连冷此举何意，链刃悬在半空，无法下手，下刻忽觉刃上一股巨力袭来，低头一看，却是连冷伸手握住链刃，用力往下带去！
噗的一声，链刃重重刺入连冷心口，溅出大量血水，洒了独孤一陵满头满脸，他只觉鼻间萦绕血液腥气，熏人欲吐，眼前一片猩红血色，顺着面颊往下流去。
独孤一陵料不到连冷会有此举，立感惊慌失措，低叫一声，手上松开链刃，身子摇摇不稳，朝后退开两步，忽觉背后被人抬手揽住，他转头望去，双眼透过血色间隙，依稀瞧见一张俊美面容，只是神色万分悲伤，令人备觉心疼，不禁唤了一声：“师……师兄？”
那人轻轻应了一声，却是方才本应中毒，魂归黄泉的江潮。